最苦的泪。最痛的悔。
陆见野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林夕将注射笔刺入太阳穴的画面,闪过《悲鸣》画布上那流转的、浓缩的痛苦。那是终极的痛苦吗?是黑衣人收集清单上的最后一项吗?
“你知道他在哪里……准备这个‘祭坛’吗?”
男人摇头。“不知道。但我手下有个机灵小子,昨天偷偷跟了他一段。跟到旧水处理厂那片废墟附近,眼线断了。那边地上是废墟,地下……听说战争年代挖的防空洞,迷宫一样,深不见底。”
旧水处理厂。地下防空洞。
陆见野记下地点。他站起身,将那块黯淡的记忆水晶放在油腻的桌面上。
男人立刻抓过去,对着顶灯眯眼察看。“成色还行……结构没崩,能当模板用。”他抬眼,“你手里,还有更好的货,对吧?从‘画廊’带出来的?”
陆见野身体一僵。
“你身上,”男人抽了抽鼻子,像猎犬般嗅着空气,“有漂白骨粉的味道,有情核长期照射的辐射余味,还有……一种更特别的、像陈旧油画颜料和干涸血液混合的气味。你去过林夕的‘骨骼画廊’。而且,活着出来了。”
男人缓缓站直身体,眼神变了。不再是商人的评估,而是掠食者的锁定。“能从那里出来,还带着伤……你身上一定有东西。比这水晶值钱一百倍的东西。”
他的手指按下了桌下某个隐藏的按钮。
隔间的帆布门唰地落下,封死出口。同时,外面车厢里传来低沉的机械启动声——那些培养舱的基座开始缓慢旋转,将舱内悬浮的人体转向隔间方向。紧接着,是轻微的嗤声,像气压释放。
培养舱内的人,睁开了眼睛。
不是自然苏醒。他们的眼睑被舱内精巧的机械臂强行撑开,露出底下空洞的、毫无神采的瞳孔。瞳孔深处,映不出任何倒影,只有舱外灯光惨淡的反光。他们的嘴巴也同时张开,呼吸器脱落,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非自愿的、同步的、低频的呻吟:
“呃………………”
声音并不响亮,但数十个声音完全同步,在密闭的车厢内形成强大的共振。陆见野感到耳膜刺痛,颅骨内部传来被钝器敲击般的闷痛。那些空洞的、被强制睁开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不,不是看,是某种更原始的、情绪层面的“感应”。他们的瞳孔深处,开始浮现出微弱的光芒——淡金、淡蓝、淡红——与他们正在被实时抽取的情绪颜色一致。
“他们是我最好的探测器。”男人的声音在呻吟的背景下响起,带着一丝得意的冰冷,“活的情绪共鸣器。能感应到高浓度、高质量的情绪源。而你……”他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贪婪的光,“你是个富矿。一个活生生的、行走的情绪富矿。我这辈子,没见过信号这么强的‘原料’。”
陆见野后退,背脊抵住了冰冷的帆布墙。他拔出腰间的管钳,金属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无力的冷光。
“放下那玩意儿。”男人嗤笑,举起一个手持设备。那东西形似手枪,但枪口是一个布满数百根微细针头的圆形吸盘,针头在幽幽地旋转。“这叫‘多层剥离器’。能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抽离你的情绪,从最表层的喜怒哀乐,到最深层的核心记忆和人格底色。过程……据说有点刺激,但我会尽量温柔。等剥到最里面,我就能看到……你到底是什么。”
他扣下了扳机。
吸盘中心,针头旋转加速,发出高频的、令人牙酸的嗡鸣。同时,距离最近的一个培养舱——编号012,那个“高纯度悲伤”供应者——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从他的眼角、鼻孔、嘴角,渗出淡蓝色的、雾状的光晕。那光晕被剥离器的吸力牵引,汇聚成一股纤细而凝实的蓝色光流,如同有生命的毒蛇,射向陆见野。
陆见野向侧方扑倒。蓝色光流擦着他的手臂掠过,击中了对面的帆布墙。帆布表面没有破损,但接触点瞬间凝结出一大片厚厚的、不透明的蓝色冰晶。冰晶迅速蔓延,表面生长出细小的、羽毛状的悲伤结晶,仿佛墙壁在瞬间被极致的哀伤冻结。
悲伤被实质化了。
陆见野翻滚起身,男人已经调整了角度,另外几个培养舱同时被激活。金色(喜悦)、红色(愤怒)、墨绿色(嫉妒)的光流交织射出,在狭窄的隔间内编织成一张死亡的光网。这些被强制抽取、高度浓缩的情绪流,带着原主人残留的意念碎片,拥有直接冲击意识、污染精神的力量。
陆见野左冲右突,管钳挥舞,却根本无法触及那些无形的光流。每一次躲避都牵动肩伤,鲜血重新渗湿了绷带。光流扫过的地方,金属桌面浮现出狂喜的笑脸浮雕,地面凝结出愤怒的灼痕,空气中飘散开嫉妒的酸腐气味。
情绪在被提取后,第一次以如此具象、如此暴力的方式,展示着它们原始的力量。
“没用的。”男人的声音带着猫捉老鼠的戏谑,“你越挣扎,情绪波动越强,信号越清晰,我剥离起来越省力。”
更多的培养舱被激活。隔间内彩光乱舞,如同疯狂旋转的万花筒。各种极端情绪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精神上的瘴气。陆见野感到头晕目眩,各种矛盾的感受——狂喜、悲恸、暴怒、恐惧——同时冲击着他的意识防线。脑海中,“守夜人”那冰冷的屏障开始自动升起,试图隔绝这情绪的洪水,但洪水太猛烈,屏障摇摇欲坠。
必须突围!
他的目光扫向头顶。帆布隔间的顶部与车厢顶板之间,有一道狭窄的缝隙。
别无选择。
陆见野猛地蹬踏墙壁,借力跃起,左手不顾剧痛抓住了车厢顶部的金属横梁。伤口撕裂的痛楚让他眼前一黑,但他咬破了下唇,用血腥味刺激自己保持清醒。右手将管钳插进缝隙,用力撬动。
帆布撕裂的声响刺耳。
缝隙扩大,露出外面车厢模糊的景象。
他双脚蹬墙,腰腹发力,将自己向上提起,从缝隙中硬挤了出去。粗糙的帆布边缘刮过伤口,带来新的剧痛。他摔落在外面车厢的地板上,翻滚卸力,撞倒了一个金属架子。架子上几个空培养舱滚落,在寂静中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车厢内,那些被激活的培养舱缓缓转回原位,舱内的人重新闭上眼睛,但眼睑和嘴唇仍在神经质地颤抖,仿佛被困在无法醒来的噩梦之中。
男人从隔间冲了出来,半边脸上还残留着贪婪的扭曲。他手中的剥离器再次举起,吸盘对准了陆见野。
这一次,陆见野没有躲闪。
他迎着吸盘冲去,在针头即将触及面门的瞬间,猛地侧身,右手管钳全力挥出,不是砸向男人,而是砸向剥离器侧面那个闪烁着故障灯的能源接口。
“铿——!”
金属碰撞,火花四溅。
剥离器内部传来刺耳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高频噪音。紧接着,是低沉的、不祥的嗡鸣——那是被吸入但未及处理的混合情绪能量,在密闭容器内失去控制,疯狂冲撞内壁的声音。
男人脸色骤变,想扔掉设备,但手指仿佛被粘住。
剥离器炸开了。
没有火焰,没有破片,只有一道无声的、彩色的能量喷发。被压缩的情绪洪流以无序的状态猛烈释放,像被打翻的颜料桶,瞬间充满了整个车厢空间。陆见野被无形的冲击波狠狠抛起,砸在后面的金属车厢壁上,又滑落在地,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
彩色的光雾在空气中翻滚、混合、又逐渐沉淀。车厢地板、墙壁、天花板,凡是光雾触及之处,都留下了诡异的变化:一片区域覆盖着欢笑的淡金色结晶,相邻处却是凝固的泪滴状蓝色冰霜,愤怒的红色如血管般在金属表面蔓延,嫉妒的绿色则如苔藓般滋生。
那些培养舱,特别是靠近爆炸中心的几个,外壁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营养液汩汩流出,混合着彩色的光雾,在地面汇成一片浑浊的、散发刺鼻气味的泥泞。舱内的人体滑落出来,瘫在泥泞中,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干瘪、起皱,如同曝晒多日的果实。
男人跪在离爆炸点最近的地方,双手捂着脸。他的面具早已碎裂脱落,露出底下真实的面容——那半张脸呈现出可怕的、彩色的坏死斑块。金色、蓝色、红色、绿色,如同拙劣的油画颜料泼洒在皮肤上,并且那些颜色还在微微蠕动,仿佛有生命。他的眼睛一只完好,充满了痛苦和难以置信;另一只则被蓝色的冰晶覆盖,失去了光泽。
“你……毁了我的……原料……”他嘶哑地说,声音如同漏气的风箱,每个字都带着血沫。
陆见野挣扎着爬起,踉跄着冲向车厢尽头的出口,掀开沉重的帆布帘,重新扑入那喧嚣、扭曲、令人窒息的黑市街道。
霓虹依旧频闪,叫卖和声依旧立体环绕,人群依旧在麻木或狂乱中蠕动。似乎无人察觉刚才车厢内发生的小小灾难。在这里,异常的动静或许本就是常态的一部分。
陆见野压低身形,混入人流,朝着记忆中来时的方向——隧道出口挤去。左肩的伤口像有一块烧红的铁烙在上面,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次灼痛。血腥味依旧引来了觊觎的目光,但他已顾不得那么多。
必须离开。带着夜鸦的线索,带着“旧水处理厂”这个地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挤过一群正在交易“短暂欢愉”的成瘾者,绕过几个蜷缩在墙角、伸手乞讨“一点点感觉”的空心人,出口那点来自上层缝隙的惨白微光已经在前方隐约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