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的是活体的、未经提取的情绪源。
是黑衣人可能采购的东西。
陆见野在摊位前驻足片刻,调整呼吸,让疼痛带来的颤抖平复。他走向入口,金属面具守卫没有阻拦,只是微微侧身,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掀开了帆布帘子的一角。
更浓烈的气味涌出。
依旧是甜腻的化学品味,但底下翻涌着更真实的东西:新鲜血液的铁锈腥气,消毒水刺鼻的凛冽,还有一种……肌肉与组织暴露在空气中的、湿冷的、微微腐败的生理气息。
陆见野弯腰钻入。
内部空间比外面看起来深邃得多。是三节废弃地铁车厢首尾相连拼接而成的长条形空间。车厢原有的座位、扶手、广告牌全部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冰冷的金属架子。
架子上摆放的不是瓶罐。
是一个个“培养舱”。
透明的圆柱形容器,约一人高,直径半米,壁厚惊人,表面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容器内注满了淡蓝色的、粘稠的营养液,液体中悬浮着无数细密的、珍珠般的气泡。每个容器里都浸泡着一个人。
他们赤裸,蜷缩如子宫中的胎儿,皮肤因长期浸泡而呈现一种不健康的、半透明的苍白,皮下的青色静脉网络清晰可见,像地图上错综复杂的河流。他们的眼睛闭合,表情是一种药物维持下的、诡异的平静。呼吸器含在口中,电极片贴在太阳穴、胸口、手腕内侧。从电极片延伸出的细线汇入容器顶部的接口。
营养液并非静止。底部不断有细小的气泡生成、上升,像沸腾般缓慢。当气泡接触到人体皮肤时,会微微改变颜色——触碰到某些区域变成淡金色(微弱的愉悦),另一些区域变成淡蓝色(潜伏的悲伤),还有一些变成淡红色(被压抑的愤怒)。变色后的气泡继续上升,被容器顶部精密的网状吸管捕捉、抽走,汇入天花板上一排更大的主管道。
情绪采摘。
实时进行。
容器外壁贴着标签,手写字体工整而冷漠:
“编号047·稳定供应·基础喜悦/纯度72%·日产量15单位”
“编号012·高纯度特供·深度悲伤/纯度89%·日产量8单位·需情绪刺激”
“编号089·实验体·混合焦虑/变异中·日产量不稳定·观察期”
陆见野的胃部猛地抽搐。他见过实验室动物,见过培养皿中的组织,但这是第一次目睹活人被如此系统化地“种植”、被如此精细地“收割”。这些人的意识在哪里?是自愿沉入这蓝色的梦魇,还是被暴力囚禁于此?他们知道自己正被一点一滴地抽干情感,最终将变成外面那些行尸走肉吗?
“第一次来?”
声音自身后传来,干涩平滑,像砂纸打磨金属。
陆见野转身。一个穿着污渍斑驳白大褂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台厚重的平板电脑,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削瘦的脸颊和深陷的眼窝。他的目光像手术刀,在陆见野身上刮过,尤其在血迹斑驳的左肩停留了片刻。
“看看可以,别碰。”男人说,声音里没有情绪,只有职业性的陈述,“买家还是卖家?”
“买家。”陆见野压低嗓音,让声音显得粗粝,“特殊订单。”
男人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抬了抬。“特殊订单去里间谈。不过……”他向前半步,陆见野闻到他呼吸里那股甜腻溶剂与陈年咖啡混合的古怪气味,“你用信用点,还是实物?”
陆见野拍了拍背包。“有硬货。但我要先看近期的交易流水。”
“流水?”男人短促地笑了一声,像气管漏气,“这里不讲账本,只讲记忆。而且……”他的眼神锐利起来,“你身上的血味很新,还有股……别的地方的味道。麻烦?”
“个人问题,不碍交易。”陆见野从背包内侧袋里掏出一件东西——不是《悲鸣》残骸,是在骨骼画廊地上拾起的、苏未央泪水凝结而成的一小块记忆水晶。水晶已经失去光芒,变得浑浊,但内部仍封存着细微的、雪花般的情感结构。他托在掌心,“这个,够看记录吗?”
男人的视线黏在水晶上,瞳孔微微放大。他伸出手,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黑垢。“先验货。”
陆见野缩回手。“先看记录。”
两人对视片刻。隧道外隐约传来的叫卖和声,与车厢内营养液气泡上升的细微咕嘟声,构成了诡异的背景音。最终,男人点了点头,转身走向车厢尽头一块厚重的黑色帆布帘。
帘后是一个更狭小的隔间。仅容一张金属桌和两把折叠椅。桌上摆着一台老旧的终端机,屏幕布满蛛网状裂痕,但幽幽地亮着。男人在油腻的键盘上敲击几下,屏幕闪烁,跳出一个极其简陋的数据库界面,字体模糊。
“最近三个月。只能看,不下载。看完,水晶归我。”男人让开位置。
陆见野坐下,冰凉的金属椅面透过薄裤传来寒意。他开始滚动页面。
记录杂乱无章,格式不一。有些是潦草的手写体扫描,有些是语音转文字的碎片,更多的是成串的、难以理解的代码。他快速浏览,眼球因专注而干涩。关键词在脑海中排列:黑衣人,夜鸦,净化局,秦守正,林夕,零号……
大部分是常规交易记录。但在七月中旬,一个代号开始频繁出现:
“7月14日·客户代号‘夜鸦’·采购‘临终恐惧’x200单位·纯度要求≥95%·备注:需附带完整濒死体验记忆(视觉、听觉、痛觉)”
“7月22日·同一客户·采购‘重度创伤记忆’x150单位·要求:童年期创伤优先·备注:需视觉记忆完整,情感烙印深刻”
“8月3日·同一客户·采购‘长期隔离孤独感’x80单位·要求:连续三年以上绝对隔离环境产生·备注:需时间连续,无中断”
夜鸦。
黑衣人的代号。
陆见野继续翻阅,心跳逐渐加快。八月中的记录更加令人不安:
“8月15日·客户夜鸦·特殊订单·采购‘人格解离残留物’x1单位·纯度要求:绝对纯净·备注:必须源自‘零号协议’相关高阶试验体·价格:面议·已预付50%”
零号协议。人格解离残留物。
这说的……是他吗?还是其他像他一样的试验体?黑衣人要这些做什么?
记录在昨天戛然而止:
“8月28日·客户夜鸦·最终订单·采购‘集体绝望’x300单位·纯度要求:99.9%·备注:源事件需为大规模群体性绝望事件(如工厂倒闭集体自杀),情绪需高度同质化·已验收·付讫”
最终订单。集体绝望。
陆见野抬头。“这个夜鸦,昨天来过?”
男人靠在门边,目光仍盯着他手中的水晶。“昨天下午。验货很仔细。那批‘集体绝望’……是从城西老纺织厂弄的。三十几个女工,厂长卷款跑路,机器抵押,拖欠三年工资,集体喝农药。我们赶在净化局清理现场前,用便携抽取器收的。纯度很高,几乎没杂质。”
“他有没有说什么?关于用途?”
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被烟渍染黄的牙齿。“干这行,不问用途,不问因果。不过……”他压低声音,“他验收的时候,我离得近,听见他嘀咕了一句。就一句。”
“什么?”
“‘还差最后一种。最苦的泪,最痛的悔。祭坛……就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