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的余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野兽,在金属腔体里挣扎、翻滚、最终窒息而死。声音死去后,寂静便浮了上来——不是安宁的静,是那种真空般的、压迫耳膜的、连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动静都被放大成擂鼓的死寂。
陆见野瘫坐在合金地板上,后背抵着墙壁。金属的冷透过衣料,渗进皮肤,钻进脊椎,像一根冰锥缓慢地钉入身体。他盯着终端屏幕,盯着那行字——“最优选容器”。字是猩红的,不是电子屏常见的亮红,是一种更暗沉的、接近凝固血液的颜色。每个字的边缘都有些微的晕染,像墨迹在劣质宣纸上洇开,又像伤口缓慢渗出的血珠。
他看着,看了很久。久到那些字开始变形、蠕动,从平面的符号变成立体的、有厚度的东西,像是烧红的烙铁在视网膜上烫出的疤痕。
然后他笑了。
不是喜悦,不是释然。是一种更荒诞的东西从喉咙深处翻涌上来,带着铁锈和胆汁的味道。笑声很短,像喉咙被割开的人最后一声抽气,在寂静的房间里啪地一声炸开,又迅速被寂静吞噬。
小川站在工作台前,背对着他。白色的led光从他头顶浇下来,把他整个人切成明暗两面。光的那面,银色的机械骨骼反射着冷硬、没有温度的光泽,像博物馆里保养过度的铠甲。暗的那面,人类的轮廓隐在阴影里,只有肩膀随着呼吸极其轻微地起伏——如果那还能称之为呼吸的话。
他的机械左臂垂在身侧,五根探针的尖端微微下垂,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那抽搐很细微,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金属管道深处挣扎,想要破壳而出。每抽搐一次,关节处的液压装置就会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嘶——像是叹息,又像是漏气。
陆见野看着那条手臂。探针的表面不是光滑的,有细密的、螺旋状的纹理,像是指纹,又像是某种精密的防滑设计。在冷光下,那些纹理的边缘泛着极淡的蓝,像是低温火焰的焰心。
过了不知道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变成了一滩粘稠的、流动缓慢的胶质——陆见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不像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更像是什么别的东西,借着他的声带在振动:
“所以……这就是全部了。”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打磨生锈的铁管,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属摩擦的毛刺感。
小川没有转身。他的声音从前方的阴影里飘过来,依旧是那种平直的、没有起伏的电子音,但底下似乎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滞涩。像是老旧的录音机,磁带在某处卡住了,又勉强被扯过去:
“这是档案记录的版本。是秦守正设计图纸上的终局。是‘新火计划’预设好的、唯一的出口。”
他顿了顿。机械臂的液压装置发出一串更密集的嘶鸣,像是一口气喘不上来。然后他转过身。
白光哗地一声,毫无保留地浇在他脸上。
陆见野的呼吸停住了。
他看见了一张脸。但不是一张完整的脸。
一道清晰得近乎残酷的分界线,从左额角的发际线开始,斜着向下,像一把看不见的刀,精准地劈开了这张脸。
它划过眉心——那里有一个细微的、凹陷的痕迹,像是刀尖在这里停留过;划过鼻梁——鼻骨在分界线处有明显的错位,人类的软骨和金属的支架以一种怪诞的方式拼接在一起;划过嘴唇——上唇的左侧是金属的,固定成一个微微向下撇的、近乎悲伤的弧度,右侧是苍白的人类皮肤,嘴角正不受控制地颤抖;最后划过下巴,消失在脖颈的阴影里。
分界线的右侧,是人类的皮肤。苍白,瘦削,能看到皮下的青色血管网络,像地图上错综复杂的细小河流。皮肤表面有一些熟悉的痕迹——右眼下方有一颗淡褐色的痣,鼻翼两侧有几粒青春期残留的、几乎看不见的痘坑。右侧的眼睛是人类的眼睛,尽管瞳孔扩散得很大,几乎占据了整个虹膜,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但那是生物的眼睛——有湿润的角膜,会在灯光下反射出细碎的光点;有微微颤动的虹膜,虽然那颤动极其微弱,像是即将停止的钟摆。
而左侧……
是机械。
额头是一片光滑的银色合金板,板面有极其细密的蜂窝状散热孔,孔洞排列成某种复杂的、类似雪花的分形图案。眼眶是一个完美的圆形金属结构,边缘有一圈极细的、暗红色的光带,像某种警示灯。眼眶内部没有眼球,只有一块深红色的、大约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显示屏。显示屏正在刷新数据,绿色的数字和符号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滚动、消失、再出现。那些数据的微光透过一层类似玻璃的材质透出来,形成一种非人的、冷漠的视觉器官。
鼻子左侧是金属骨架,覆盖着一层仿生皮肤材料。但那材料太完美了,完美得虚假——没有毛孔,没有纹理,在冷光下泛着一层塑料制品特有的、油腻的光泽。最诡异的是鼻孔的位置,那里不是两个孔洞,而是两个细密的、蜂窝状的进气格栅,随着某种内置泵的节奏,极其轻微地开合。
嘴唇的左侧也是金属。嘴角被永久固定在那个向下的弧度,像一张凝固的、悲伤的面具。
但最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是分界线本身。
那不是简单的拼接缝。沿着那道分割线,从发际线到下巴,在皮肤与金属的交界处,有东西在生长。
是细密的、如同电路板走线般的金色纹路。
那些纹路不是画上去的,也不是刻上去的。它们像是从皮肤深处长出来的,又像是从金属接缝里渗出来的。微微凸起于表面,像某种寄生的藤蔓,又像试图愈合伤口的、发光的瘢痕组织。纹路内部有光在流淌——不是稳定的光,是脉动的,像心跳一样有节奏地明灭。光的颜色大部分时间是淡金色,但偶尔会突然闪过一星病态的靛蓝,或是暗红,或是墨绿,转瞬即逝,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挣扎,想要破土而出。
此刻,那些金色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分界线向右侧的人类皮肤区域蔓延。像细小的、发光的根须,在贪婪地侵占领土。每蔓延一毫米,小川右侧人类眼睛的瞳孔就会剧烈收缩一下,眼白部分爆出更多的血丝。他的右侧嘴角也会不受控制地抽搐,像是正在承受某种无法言说的、电击般的痛苦。
“你的脸……”陆见野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气音。
“净化局第七实验室。标准处理流程。”小川抬起机械左手,探针的尖端轻轻触碰自己左侧的金属脸颊,发出嗒、嗒、嗒的轻响,像是用指甲敲击玻璃,“对高污染、高价值收容体,实施‘部分机械化改造’。目的有三。”
他的声音开始变化。
不再是那种完全平直、均匀的电子合成音。在说到某些词时,音调会突然拔高,或是颤抖,像是真实人声试图冲破某种束缚,但转瞬即逝,又被强行拉回冰冷的平直。
“第一:植入监控与定位模块。确保收容体永远在控制范围内。”
“第二:植入行为控制与忠诚协议。确保指令的绝对服从。”
“第三:为后续可能的‘完全转化’,预留物理接口和神经接驳点。”
他的语速慢了下来。右侧人类眼睛的瞳孔在剧烈颤动,像是风中的烛火。左侧电子眼的显示屏上,数据刷新的速度突然加快,红色的警告符号闪烁了几次,像是系统在报警。
“琉璃塔的混乱……我被夜鸦带走……但运输途中……遇袭了……我逃了……但没有完全……逃掉……”
他的机械左手突然痉挛般握紧,五根探针互相摩擦,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像是用刀叉刮盘子。右侧人类手臂也同时抬起,手指深深掐进自己的大腿,指甲陷进布料,指节发白到近乎透明。
“他……他们……把我……按在手术台上……”
小川的声音彻底撕裂了。
不再是平直的电子音,也不再是断续的人声。而是两种声音同时从他的喉咙里涌出来——一个是他原本清亮的、年轻人的嗓音,充满了黏稠的恐惧和剧痛;另一个是冰冷的、毫无情感的电子合成音,像在朗读一份客观的手术记录。两个声音重叠、交织、互相撕咬,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怖和声:
(人声,带着哭腔和颤音)“不……不要……放开我……求你们……”
(电子音,平稳刻板)“收容体t-07。镇静剂注射。剂量:标准值三倍。注射位置:颈静脉。”
(人声,像是从水里发出的咕噜声)“我看得见……天花板……无影灯……好亮……亮得眼睛疼……”
(电子音)“颅骨钻孔。坐标:左前额叶上缘,距中线2.5厘米。植入‘忠诚模组-第三型’。开始神经接驳。”
(人声,突然拔高,变成尖叫)“疼……好疼……像是……有烧红的铁丝……插进脑子里……在搅……在烧……”
(电子音)“检测到剧烈神经反应。追加局部麻醉剂。浓度提升百分之五十。继续植入程序。”
(人声,断断续续,像是喘不过气)“他们在说话……我听见了……说‘这个样本……情绪感知敏度异常……保留右半脑情感中枢……作为长期观察窗口’……”
(电子音)“左半脑逻辑区、记忆存储区、运动控制区,进行机械化单元替代。保留基础生理功能,剥离所有情感关联神经回路。”
(人声,越来越弱,像是要消失了)“不……不要拿走……我的记忆……妈妈……她做的红烧肉的味道……琉璃塔后院……那棵樱花树……春天开花的时候……花瓣落在肩膀上……陆老师你……第一次教我调颜料……调晚霞的颜色……你说……要加一点点的……普鲁士蓝……”
(电子音)“记忆数据化完成。分区加密存储。情感标记剥离程序结束。开始缝合。”
(人声,最后一声,像是濒死动物的呜咽)“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