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河的腐水在骨髓里结了冰。
陆见野在废弃水泵站的铁梯上攀爬了四十七分钟,指尖抠进锈蚀的缝隙,剥落的氧化铁屑混着污水灌进指甲缝里,像干涸的血。当他终于从检修井钻出时,天光——如果第三层模拟穹顶那层灰白的光晕能算作天光的话——正从通风口筛落下来,在地面铺开一片奄奄一息的亮斑。
他瘫在网格地板上,胸腔像破风箱般拉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地下河那股特有的气味:铁锈的腥、有机质腐败的甜腻,还有某种更深处的东西——或许是多年前沉没在此的情绪残留,发酵成了精神层面的恶臭。他扯下浸透的黑色战术服,布料剥离皮肤时发出黏腻的撕裂声,像在蜕一层死皮。
防水背包幸免于难。他掏出备用衣物——一条洗得发硬的工装裤,一件灰色连帽衫,平凡得像这座城里任何一个夜班工人的皮囊。但当他摸索背包深处,指尖触到那支从拍卖会顺来的情绪抑制剂时,动作停滞了。
注射器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冷光,像深海鱼类的生物荧光。玻璃管内的液体稠如凝脂,缓慢流动时留下黏滞的痕迹。陆见野盯着它看了整整三次心跳的时间,然后把它塞进右脚的袜筒。金属外壳贴着踝骨,冰凉得像一块永远不会温暖的皮肤。
他起身时肋骨传来锐痛——跳水时撞到了水下的漂浮物,可能是旧时代的机械残骸,也可能是别的什么。痛楚清晰地勾勒出骨头的轮廓,他反倒感激这份清醒的刺痛。至少证明他还活着,至少证明疼痛还是他自己的。
沿着通风管道向上攀爬时,内壁的灰白色菌毯在手掌按压下渗出滑腻的汁液,每一步都踩出湿软的噗嗤声,像踩过巨兽的内脏。管道深处传来气流呜咽的回响,忽远忽近,像这座地下城市在沉睡中的梦呓。
四十三分钟后,他回到了第三层那间安全屋。
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世界被切成两半。屋内的黑暗浓稠如沥青,吸尽了所有声音,只剩下他自己——他的喘息,他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敲击的闷响,还有血液流过太阳穴时那种沙沙的细响,像风吹过干枯的玉米地。
他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闭上眼睛。
拍卖会的画面在颅内炸开:陈砚秋那张梳洗得过于洁净的脸;操作台上十二支安瓿瓶排列成的诡异序列,像某种亵渎的圣餐;还有那柱纯粹的、吸收所有光线的黑——
“墟城”。
这个词在他意识深处凿刻,每一笔划都渗出寒意。
就在此时,贴身口袋里的通讯器震动起来。
陆见野摸索着掏出设备,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刺眼的白光。未加密短讯,来自一串没有任何特征的号码:
“明早九点,净化局顶层。茶已备好,等你。”
没有署名,不需要署名。陆见野盯着那行字,直到眼睛被屏幕光刺痛,直到视网膜上留下青色的残影。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没有温度的笑纹在脸上短暂浮现又消失。秦守正的动作比他预想的要快——看来拍卖行的监控系统比他们的安保队要敏锐得多。
也好。有些账,是该放在明面上清算了。
他撑着地板站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生锈的铰链。走进淋浴间,拧开锈蚀的水阀,热水从喷头里嘶哑地喷出,起初是铁锈的棕红,渐渐变成浑浊的灰,最后才勉强清澈。水流冲过身体,带走皮表的污秽,却冲不掉那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那是地下河的阴冷,也是某种更深的、关于自身存在本质的寒意。
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热水把皮肤烫得发红,掌心的纹路在灯光下显得更深了,像干涸河床龟裂的图案。那些纹路里藏着什么?生命的轨迹?命运的编码?还是说,只是皮肤为了适应抓握而形成的无意义褶皱?
为什么“零号初泪”会让他的身体产生那种近乎癫痫的反应?
为什么陈砚秋说“供体会产生共鸣干扰”?
还有那个在他记忆闪回中反复出现的数字——0——它到底是什么的编号?
水温开始变冷。陆见野关掉阀门,抓起粗糙的毛巾擦拭身体。动作机械,像在清洁一件不属于自己的器具。镜子被水汽蒙住,只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他伸手抹开一块清晰,盯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瞳孔深处,在虹膜的褐色纹路底下,似乎沉淀着某种过于深重的暗色——不是黑色,是比黑更空无的某种存在。他凑近镜子,呼吸在玻璃上重新蒙上白雾,遮住了那双让他不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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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历49年,雨月第十七日,晨件,牛皮纸档案袋,边缘已经磨损泛白。他推过来,文件在桌面上滑行,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这是事故的原始报告。第七页,有你的名字。”
陆见野翻开文件。纸张已经泛黄,边缘卷曲,油墨也有些模糊。前六页是冰冷的技术描述:时间、地点、设备参数、操作流程、监测数据……每一个数字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像在为一具尸体做尸检报告。翻到第七页,他看见了那张照片。
实验室的监控截图,黑白影像,像素不高,但足够清晰。一个少年蜷缩在地板上,身体扭曲成痛苦的弧度,周围是横七竖件,纸张较新,格式也更规范,“这是我提交的最终版本,存档在净化局官方数据库里。”
第二份报告的结论完全不同:
事故原因:墟质注入设备安全阀故障导致压力过载
主要责任:设备供应商(已追责并吊销生产许可)
实验体状态:受轻伤,情绪稳定,建议继续观察并接受心理疏导
陆见野抬起头,看着秦守正。办公室的光线从侧面打过来,在秦守正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像一尊裂纹遍布的雕像。“你……修改了报告?”
“我销毁了原始数据,买通了在场的医疗官和两个技术员,重新编排了现场证据链,甚至伪造了设备故障的物证。”秦守正的声音依然平静,但陆见野听出了那平静底下的裂缝——那是常年背负秘密的人才会有的、细微的颤抖。“你知道为什么吗?”
陆见野说不出话。他的舌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口腔底部。
“因为那不是你的错。”秦守正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钉进木板的钉子,“是我设计的实验有问题,是我低估了墟质与人类神经系统的不可控反应,是我……在培育一颗种子的同时,没有预料到它长出的会是食人花。”
“怪物”这个词没有说出口,但悬浮在空气中,像一把看不见的冰锥,刺进陆见野的胸腔,在那里留下一个寒冷空洞的伤口。
“事故之后,我清除了你短期的情景记忆,给你安排了新的身份、新的住处、新的生活轨迹。”秦守正继续说,目光落在茶杯上,看着茶汤表面渐渐失去最后一丝热气,“我以为这样就能把一切埋进坟墓。让那些死者安息,让你重新开始,让这个错误永远封存。直到三个月前,《悲鸣》出现。”
陆见野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捕兽夹夹住的动物在做最后的挣扎。
“那幅画的情绪图谱,和你在事故中释放出的情绪残留波动,相似度达到94%。”秦守正调出曲面屏,屏幕亮起,显示两幅并排的波形图。一条红色,一条蓝色,起伏的轮廓几乎完美重叠,只在几个细微的节点上有分岔,像双胞胎的心电图。“更诡异的是,所有接触《悲鸣》的人都会情绪崩溃,只有你——只有你完全免疫。不是抵抗,是免疫,就像病毒不会感染自己的宿主。”
“为什么?”陆见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那颤音从喉咙深处爬出来,带着陌生的、脆弱的质感。
秦守正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再次走到那面巨大的显示屏前,背对着陆见野。屏幕上的城市情绪图谱还在永不停歇地流动,红黄蓝绿的光点像一场无声的电子雨,淋湿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因为《悲鸣》里装着的,”他缓缓地说,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撞上墙壁又弹回来,形成轻微的回音,“本来就是你排出来的东西。”
陆见野僵住了。他的大脑在拒绝理解,在构筑防线,在尖叫着否认。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颗颗钉进他的认知结构里,把原有的世界图景钉得千疮百孔。
排泄物。
画廊里那个崩溃哭泣的女人,地铁站跳轨的男人,还有后续所有接触画作后陷入疯狂的人——他们的崩溃,他们的眼泪,他们的尖叫,他们破碎的人生……都是因为他身体排出的“废物”。
秦守正转过身,脸上有一种近乎悲悯的表情——那种看着无可救药的病人时,医生脸上才会有的、混合了职业性关怀与深刻无力的表情。“事故那天,你吸收了七个活人的全部情绪,加上实验室里储存的十七个高纯度样本。你的身体就像一个超载的核反应堆,随时可能熔毁。为了保命,你的潜意识启动了一种……排泄机制。一种生物本能的、排出有毒物质的自救程序。”
“你在胡说什么……”陆见野的声音微弱得像耳语。
“你在无意识中,把无法消化的情绪淤积压缩、提纯,然后通过汗腺、泪腺和微弱的生物电场排出了体外。”秦守正走回桌边,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那个带指纹锁和虹膜验证的强化抽屉。他从里面取出一个黑色的金属盒,巴掌大小,表面没有任何标识。
盒子打开时发出气压释放的嘶嘶声。
里面铺着黑色的天鹅绒衬垫,中央嵌着一支提取笔——和《悲鸣》画框暗格里那支一模一样。细长的金属笔身,透明的储液管,尖端是极细的注射针头。笔管里还残留着几滴暗红色的液体,浓稠如血,在光线下缓慢流动,像有生命般沿着管壁爬行。
“我收集了那些排出的情绪残渣,封存在这里。”秦守正把提取笔放在桌面上,笔身与木桌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本来打算慢慢研究,也许能找到逆转的线索。但三年前的一次实验室内部盗窃——我至今不知道是谁——让其中一份样本流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