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第三层穹顶的管道外壁凝结,起初是雾气,然后聚成水珠,沿着锈蚀的沟槽缓慢爬行,像垂死昆虫分泌的黏液,在昏暗中泛着病态的微光。每一滴水珠都背负着自身的重量,挣扎着悬挂,终于坠落——砸在下方的积水坑中,发出单调而精确的“滴答”声,每一声都敲在心跳搏动的间隙,像某种古老的、关于耐心的刑具。
陆见野蜷缩在通风井的阴影褶皱里,已经四十七分钟。膝盖抵着冰冷的水泥,最初的刺痛早已麻木,化为一种恒常的、背景噪音般的钝感。雨水渗进衣领,顺着脊椎的沟壑蜿蜒而下,冰凉先是刺痛,然后渗透,最后成为皮肤本身的一部分——一层潮湿的、紧贴着的第二层皮肤。他没动。他在等待。
等待第三层模拟天光系统从苍白的、仿若贫血的“白昼”,切换至它深沉的、靛蓝色的“夜晚”。那时,街道上密密麻麻的监控眼会切换模式:可见光镜头关闭,热感应与生物电场扫描启动。而在蒸汽管道如巨兽肠道般盘踞的工业区边缘,恒常散发的热量会形成一片模糊的、温暖的盲区。那是影子移动的时刻。
背包深处的通讯器第三次震动,固执得像一只啃咬布料的甲虫。陆见野终于将它掏出。屏幕在昏暗中亮起,幽蓝的光映亮他下巴的线条,是洛琳的加密信道,字符一个个跳出来:
“定位危险。秦守正激活一级追踪协议,全城三千零四十二个情绪监测点,扫描模式已调整为‘异常峰值锁定’。你在哪里?”
陆见野手指悬在冰冷的虚拟键盘上,停顿。然后键入:“他知道我的方向。”
“那你还在等什么?”几乎是秒回。
他删掉打好的字,重新输入,指尖的力度穿透虚拟的阻隔:“等一个答案。一个能告诉我,我究竟是什么……或者究竟是什么碎片拼成的东西。”
通讯器沉默。漫长的十秒,只有雨水持续的滴答。然后,一个坐标传来,附带简短信息:“小川最后的馈赠。数据芯片,解密至第三层。内有你要寻找的。但警告——有些真相,比任何追杀都更能杀死人。”
坐标指向第二层边缘,一家早已被时间吞咽的情绪疗养院。新历35年官方关闭,理由是“结构安全隐患”。但地下城的低语传说,那里是早期“新火计划”伸出的一根细小触须,一个辅助性的、后来被遗弃的神经末梢。陆见野关闭屏幕,将通讯器塞回背包最内层,拉上防水拉链,声音细微得像合拢棺盖。
他继续数雨滴。第一百三十七滴坠落时,穹顶那层虚假的天光开始变化。不是骤然熄灭,而是像被稀释的墨汁缓缓渗入——苍白的灰过渡到忧郁的靛蓝,最后沉淀为一种没有星光的、纯粹的暗。夜间模式接管了这座钢铁子宫的节律。
陆见野站起身。
关节发出细碎的咔哒声,像长期闲置的精密齿轮重新咬合。
他从通风井的豁口翻出,落地时无声无息,身体吸收了下坠的全部动能,仿佛他本身就是一团柔软的阴影,融入更广袤的黑暗。
街道上,稀疏的夜行者裹紧单薄的外套,步履匆匆,脸上刻着统一的、被生活磨损殆尽的疲惫与麻木。
陆见野贴着建筑物的阴影移动,像一道沿着墙壁爬行的水流,避开主干道探照灯般的光柱,穿行在窄巷、防火梯、废弃管道构成的、城市肌理深处的隐秘脉络中。
二十分钟后,他伫立在疗养院生锈的铁门前。
门牌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两个锈死的螺丝孔,像一双盲眼空洞地凝视。院墙上,曾经茂盛的蔓生植物已枯死大半,残余的藤蔓在穿堂风中无力地摇晃,干枯的卷须抽搐着,像垂死之人试图抓住什么的手指。陆见野翻墙而入,落地时脚下传来脆响——是一层厚积的落叶,在时光中脱水、脆化,此刻碎裂成齑粉,扬起一小团尘埃,在稀薄的光线中缓缓沉降,如同某种微小生命的葬礼。
主楼是一栋三层的水泥方盒,沉默地蹲伏在夜色里。大部分窗户的玻璃都已破碎,黑黢黢的洞口像被粗暴挖去的眼窝。正门被粗重的铁链和挂锁禁锢,但侧面的消防通道虚掩着——门轴锈蚀严重,推开时发出漫长而刺耳的金属呻吟,仿佛一头沉睡的金属巨兽在梦中吃语,声音在空寂的庭院里反复折返,久久不散。
陆见野侧身挤入。
内部是更深沉的黑暗,带着重量,带着质感。
手电光柱切开这片浓稠的墨色,像一把迟钝的刀。
光线下,墙壁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发霉、起泡的水泥,像得了皮肤病的巨兽躯体。
地面积尘厚达数寸,每一步踏下,都激起细小的尘浪,在手电光圈中缓慢旋转、舞蹈,像微观世界的星云。
空气凝滞,充斥着陈年消毒水刺鼻的余韵、木头霉烂后甜腻的腐朽气息,还有一种更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东西——像是高浓度情绪样本挥发后,在空间中留下的、精神层面的“气味”
残留,无形,却让后颈汗毛微微竖起。
他遵循洛琳提供的路线图,像遵循一份通往过去的晦涩地图。穿过空无一物的门诊大厅,绕过部分已经塌陷、露出狰狞钢筋的楼梯,最终来到通往地下室的门前。门半开着,门板上“实验室区域,未经许可严禁入内”的标牌斜吊着,红漆字迹早已斑驳模糊,只剩断续的笔画,如同某种失效的古老咒文。
台阶向下延伸,深入地底更纯粹的黑暗。陆见野打开手电,光束刺破黑暗,照亮石阶上干涸的暗色水渍和顽强附着的苔藓。越往下,寒意越重,空气越潮湿,带着土壤深处特有的、阴冷的气息。他的呼吸声在狭窄的通道里被放大、变形,与更深远处隐约传来的、可能是地下水渗漏的滴答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一曲地下安魂曲。
地下室的门是厚重的金属门,本该坚不可摧,但锁具已被破坏,门虚掩着,从门缝里漏出一线微弱、稳定、非自然的光。
陆见野推开门。
光涌出来,冷白色的、来自应急照明系统的光。房间里有人。
或者说,有过人。
三具骸骨靠着墙壁,以近似安坐的姿态排列。身上褪色成灰白的实验服还算完整,骨骼也大体完好,但头颅都以一种不自然的、近乎折断的角度歪斜着,空洞的眼眶凝视着虚空。陆见野的手电光缓缓扫过,照亮他们手边散落的遗物:皮革封面的笔记本边缘卷曲,几支注射器针头锈蚀,几个破裂的玻璃容器闪着寒光。而最中间那具骸骨的膝上,端放着一个银色的金属盒,表面异常洁净,仿佛被精心擦拭过,与周围厚厚的积灰形成刺目对比。
小川留下的数据芯片,应该就在那里。
陆见野走近,脚步在积灰的地面留下清晰的印记,每一步都伴随着轻微的“噗噗”声,像踩在极细的沙上。他在骸骨前蹲下,手电光聚焦在金属盒表面。那里刻着字,不是印刷,是用某种尖锐工具仔细雕刻而成,笔画工整甚至称得上优雅:“新火计划·零号档案·绝密”。
他打开盒子。
没有预想中的芯片。只有一张对折的、边缘已经发黄脆化的纸片。展开,上面是娟秀却不失力道的字迹:“真相沉在更深处的地下。但要看见它,你首先需要……遗忘自己是‘陆见野’。”
纸片背面,画着一个复杂的情绪频率图谱。陆见野只瞥了一眼,心脏便骤然收紧——那是他自己的情绪特征波形,与秦守正办公室屏幕上显示的惊人相似,却多了些东西:在原本相对平滑的波形深处,分布着一些极其细微、却规律出现的缺口,仿佛被某种精密的仪器定期、精确地凿去了一小块。
他捏着纸片,翻过来,又翻过去。指尖传来纸张脆弱干燥的触感。然后,他明白了。
小川没有将最终答案藏在这里。他藏的是一把钥匙的线索,指向真正藏匿之地的线索。而那把锁,需要特定的、唯一的“钥匙”才能开启。
陆见野闭上眼睛。他停止思考,停止回忆,转而尝试去“感受”——感受这个密闭空间里,经年累月可能沉淀下来的、最后的情绪痕迹。那些在此终结生命的人们,他们临终时刻爆发出的强烈情感,是否还像幽灵般徘徊,黏附在空气的尘埃里,附着在冰冷的墙壁上?
起初,只有黑暗,寂静,灰尘陈腐的味道。
然后,像深海底部因压力而浮起的气泡,一些破碎的、褪色的情感片段开始上浮:
冰冷的恐慌,并非汹涌澎湃,而是渗入骨髓的、缓慢冻结的恐惧。
沉重的决绝,放弃所有挣扎后的、近乎安宁的接受。
还有……一层覆盖在所有情绪之上的、粘稠而深重的歉意,如同油膜浮于水面。
陆见野睁开眼,手电光再次扫视墙壁。刚才忽略的细节此刻清晰起来——水泥墙面上有一些并非自然形成的细微划痕。乍看是裂缝,细看却能辨出人工的走向:它们组成了一个简陋却明确的箭头,指向房间的角落。
他走过去,指尖沿着砖缝摸索。触感粗糙,带着经年的冰冷。第三块砖,手感略有不同。用力一推,砖块顺从地向内滑开,露出后面一个不大的空洞。
洞里是一个密封严实的防水袋。袋子里,一枚金色的数据芯片静静躺着,只有指甲盖大小,表面蚀刻着精细繁复的神经网络图案,在光线下流转着微弱的金属光泽。芯片旁,还有一张照片——一张已经严重褪色、边缘卷曲的家庭合影:一对年轻的夫妇,笑容有些腼腆但明亮,中间是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正对着镜头毫无保留地大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陆见野拿起照片。手电光晕染开,照亮那张稚嫩、无忧无虑的脸庞。
那是他自己。或者说,是“陆见野”这个名字所指向的生命,在某个尚未被命运染指的、纯净瞬间的切片。
照片背面有字,墨水早已因潮气而晕染,有些笔画模糊难辨:“给长大后的见野。对不起,我们没能给你一个普通孩子该有的人生。但请你一定相信,我们爱你,胜过这世间一切复杂难言的事物。——妈妈,爸爸”
字迹在“爱”字那里有轻微的洇开,圆形的水渍痕迹,像一滴早已干涸的泪。
陆见野盯着那行字,时间仿佛静止。手臂开始因久举而酸麻,但他浑然不觉。最终,他将照片小心地对折,再对折,放入贴身衬衫的口袋,紧贴着左胸心脏搏动的位置。然后,他拿起那枚金色的芯片,插入随身携带的便携式数据读取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