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壁的材料是某种漆黑的、吸收一切光线的物质,在示意图上呈现为纯粹的、没有任何细节的黑色。
深井周围,螺旋环绕着无数粗细不一的输送管道,像巨树的根须,又像某种怪物的触手。
管道的尽头,连接着密密麻麻的、如同蜂巢般的“进料口”
。
示意图是动态的,有无数细小的、发着微光的光点,从各个进料口流入,沿着管道汇向中央那个漆黑的深井,然后……消失。
图像上方,标注着三个猩红的大字:
“情绪熔炉”
“忘忧墟……不只是你们看到的地表黑市。”小川的声音压低,尽管知道有信号屏蔽,他还是本能地做出了这个人类的、带着警惕的动作,“它的最深处,旧水处理厂地下五层以下……有一个‘熔炉’。那不是比喻,不是代号。是真实的、物理存在的、能够将情绪能量进行极致提纯与转化的巨型工业装置。”
他放大图像。
那“熔炉”的结构令人心悸。中央深井的黑色井壁在放大后,能看到极其细密的、如同细胞结构般的六边形纹路。每一个六边形都在极其缓慢地脉动,像是呼吸。而那些输送管道,在连接进料口的一端,标注着各种名称:“一级恐惧采集线”、“悲伤回收主干道”、“狂喜专输管”、“混合焦虑废料渠”……
“这些管道,像血管一样,连接着忘忧墟地表和浅层地下所有的情绪交易节点。”小川的机械左手在空中虚划,模拟着能量流动的轨迹,“所有在黑市上被交易、被提取、被封装的情绪——无论是最浅薄的愉悦,还是最深刻的绝望——最终,都不会真正‘离开’。它们会通过这些埋设在地下的、看不见的管网系统,汇入这个‘熔炉’。这不是自然的经济循环,是设计好的、精密的回收系统。黑市本身,就是熔炉庞大的、遍布全城的采集端。”
陆见野盯着屏幕上那个漆黑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深井,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开始,沿着脊椎一路爬升,直抵后脑。“这个熔炉……是谁造的?用来做什么?”
“建造者的信息是最高机密,我的访问权限不足以查询。”小川调出一张极其模糊、充满噪点的监控截图。截图似乎是从某个隐蔽角度偷拍的,画面昏暗,但能勉强辨认出:一个穿着奢华暗金色长袍、脸上戴着一张纯白色、没有任何五官的“哭泣面具”的人影,站在熔炉边缘的控制台前。人影的身形模糊,看不出男女,甚至看不出年龄。他的身后,恭敬地站着几个穿着黑色西装、同样戴着简单黑色面具的随从,姿态僵硬得像雕塑。
截图下方,有一行手写体的标注,字迹潦草:
“忘忧公。熔炉之主。黑市的皇帝。”
“忘忧公。”小川吐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本能的、细微的忌惮,“黑市真正的掌控者。所有非法情绪交易的源头和终点。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甚至不确定‘他’是否是人类。但所有在黑市讨生活的人都知道——你利润的百分之四十,必须以‘情绪税’的形式,通过特殊渠道上缴给他。作为交换,他提供‘保护’,维持黑市那脆弱的‘秩序’,并且……允许商户有限度地使用熔炉的‘次级加工服务’。”
“次级加工?”陆见野皱眉。
“熔炉的主要功能之一,是将从黑市回收来的、低纯度的、混杂的情绪废料,进行提纯、精炼,转化为高浓度的、稳定的情核晶体。这些情核,是黑市上层流通的‘硬通货’,是比情绪信用点更值钱的货币。”小川解释道,“这是大部分人知道的‘熔炉的作用’。但根据我在第七实验室……偶尔接触到的绝密档案碎片,以及……在我自己躺在手术台上,意识半昏半醒时,听那些研究人员断断续续的交谈……”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动作只有右侧人类肺部在完成,左侧机械胸腔毫无动静,只有散热口排气的嘶嘶声节奏不变。
“熔炉还有一个更核心、更隐秘、从未对外的功能。”
他的声音再次出现那种双重叠加,但这次,是人声部分逐渐压过了电子音:
(人声,开始颤抖)“他们说……熔炉在‘吃’……不只是吃情绪废料……它在吃……记忆……吃完整的、连贯的、带着强烈情感烙印的……人生片段……吃够九百九十九个……极致的、纯粹的、来自特定类型灵魂的……‘痛苦样本’……就能在炉心最深处……炼出一滴……”
(电子音突然强硬插入,音调拔高)“警告!侦测到未经授权的深度记忆调取行为!严重触犯核心协议第七条!立即终止!启动强制记忆清洗程序!”
(人声突然拔高,几乎是在尖叫,盖过了电子音)“九百九十九个!最苦的泪!最痛的悔!就像林夕那样的!把自己的一切都熬进画里的那种痛苦!就像——就像——”
声音戛然而止。
小川整个人僵住了。
像一尊突然被冻结的雕塑。
左侧电子眼的显示屏疯狂闪烁,红色的警告符号和乱码交替出现,速度快到形成一片模糊的光晕。脸上的金色纹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眼光芒,那些光芒不再只是沿着分界线蔓延,而是像蛛网般瞬间爬满了他整张脸——包括右侧的人类皮肤。在强光的照射下,能看见皮肤下那些纹路像活物般蠕动、扩张,甚至能听到极其细微的、像是电线过热时的嗡嗡声。
他的机械左手猛地抬起,五指张开,探针的尖端闪烁着危险的红光,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人类一侧的太阳穴。动作快、准、狠,没有任何犹豫。
但就在同时,他的右侧人类手臂也抬起,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了机械手腕。人类手臂的肌肉绷紧到极限,皮肤下的肌腱和血管根根凸起,颤抖着,与机械臂的强大力量对抗。
两个声音在他的喉咙里激烈厮杀:
(电子音,冰冷、严厉、毫无感情)“深度违规!确认触犯协议第七条第三款!立即执行记忆清洗程序!目标区域:右侧大脑情感中枢关联记忆区!清洗强度:最大!”
(人声,嘶哑、绝望、却带着一种拼死一搏的决绝)“不!让我说完!熔炉要九百九十九个!林夕是第一个!夜鸦在收集剩下的!他们在黑市买的那些‘临终恐惧’、‘童年创伤’、‘集体绝望’……都是原料!但他们还需要更特殊的!需要像林夕那样……自愿的、清醒的、用全部生命和灵魂去承受的‘艺术家之痛’!或者……或者像你这样的——”
机械左手的力量明显更大,金属探针一寸寸压向人类太阳穴的皮肤。皮肤已经开始凹陷,形成了一个小坑。探针尖端的高频嗡鸣声越来越响,那是记忆清洗设备启动、能量蓄积的标志性声音。
“小川!”陆见野再次扑上去,想拉开那只机械手。但同样的事情发生了——一股更强大的电流从那些发光的金色纹路中迸发,将他狠狠弹开,撞在工作台上,桌上的工具叮当作响。
就在探针即将刺破皮肤的瞬间——
小川右侧人类眼睛,突然流下了一滴泪。
清澈的、温热的、属于人类的眼泪,从眼角渗出,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眼泪划过那道发光的金色分界线,划过冰冷的金属脸颊,最后,滴落在机械左手的手背上。
滋——
一声轻微的、仿佛冷水滴在烧红铁板上的声响。
眼泪接触金属的瞬间,冒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白汽。
机械左手猛地一颤,动作停滞了。电子眼的显示屏上,疯狂闪烁的警告符号突然全部消失,变成了一片空白。脸上的金色纹路光芒也瞬间黯淡,像是被那滴眼泪浇熄的炭火。
整个房间陷入死寂。
只有小川粗重——但只有右侧人类肺部发出的——喘息声。那喘息声很响,在寂静中回荡,像破旧的风箱。
过了几秒,电子眼重新亮起,但数据流变得极其缓慢、紊乱,像是系统刚刚经历了一次严重的冲击,正在艰难重启。小川缓缓放下双手,机械左手垂在身侧,微微颤抖,探针尖端的光芒彻底熄灭。他抬起头,看向陆见野。
现在,他的声音几乎完全是那个年轻人的嗓音了,虽然极其虚弱,带着泪水的哽咽和劫后余生的颤抖:
“陆老师……那滴泪……我攒了很久……从我……还有眼泪的时候……就攒着……藏在一个……模组检测不到的记忆角落里……想着也许有一天……能用上……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他踉跄了一下,身体向前倾。陆见野这次没有再被弹开,上前扶住了他。小川的身体很轻,轻得不像一个成年男性。一半是金属的、冰冷的坚硬,一半是血肉的、微弱的温暖和颤抖。
“熔炉……”小川靠着陆见野,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力气在迅速流失,“在吃记忆……吃够九百九十九个……像林夕那样……极致的痛苦样本……就能在炉心……炼出一滴‘神之泪’……那东西……秦守正需要它……来完成那个‘聚合体’的最后一步……让它拥有……真正的、可以在现实维度稳定存在的……‘神格’……成为……名副其实的‘神’……”
他抓住陆见野的手臂,手指冰凉,但用的是人类右手,触感是柔软的皮肤和坚硬的指骨。
“林夕……是第一个……夜鸦在找剩下的……他在黑市疯狂采购的那些‘临终恐惧’、‘创伤记忆’、‘集体绝望’……都是原料……但他还需要更特殊的……需要像林夕那样……自愿将全部生命与痛苦注入创作的‘艺术家之痛’……或者……或者像你这样的……”
小川的目光落在陆见野脸上,眼神里充满了深沉的、近乎悲悯的悲哀。
“零号试验体……在人格解离临界点时……那种灵魂被生生撕裂的痛苦……那是……最顶级的原料之一……纯度可能……比林夕的还要高……所以夜鸦才会不惜代价购买‘人格解离残留物’……所以秦守正才会说你是‘火种’……因为你的痛苦……能烧出……最纯的‘泪’……”
陆见野感到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冻结,然后又被某种更冰冷的东西取代。所有的碎片——画廊的巨脸、林夕的牺牲、夜鸦的交易、秦守正的计划——终于拼合起来,形成一幅完整而恐怖的图景:一个以情绪为食的怪物正在诞生;为了让它真正降临,需要“神之泪”作为锚点;炼制神之泪需要九百九十九个极致的痛苦灵魂;林夕是第一个祭品;夜鸦是收集者;而他陆见野,不仅是预设好的容器,还是……一份活着的、顶级的原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