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46-48年。定期采集陆见野外周情绪样本,建立‘零号’系列情绪档案库。长期监测发现:其情绪图谱中的‘缺口’呈现缓慢但稳定的扩张趋势。当前测算吞噬速率:每年约0.3%。外推模型显示:若无干预,在其35-40岁之间,缺口将完全吞噬全部有效情绪波动,导致主体发生‘全面情感剥离’。
全面情感剥离。
像那七位研究员。
像母亲苏晚。
像所有因他无意识散发出的“毒素”而枯萎的生命。
读取器的低电量警报开始闪烁红光,屏幕亮度明暗不定。陆见野无视它,手指划向最后几页记录。
新历49年,雾月。《悲鸣》画作出现在公共视野。经秘密检测,其核心情绪载体频率与陆见野情绪缺口频率吻合度94%。合理推断:画作原材料来源,极可能为三年前排出的‘零号初泪’残留物。
同月。局长秦守正启动‘墟城计划’绝密项目,预设目标:利用‘零号’系列样本,尝试进行情绪剥离过程的‘逆转’实验。但副局长陈砚秋及其派系主张截然不同:建议直接提取完整情绪模板,用于开发新型‘情绪定向干预’(备注:实为武器化)系统。
本日。预设陆见野发现此份档案。行为模型预测:知晓全部真相后,其情绪状态有73%概率导向‘崩溃’,18%概率导向‘自我毁灭倾向’。紧急建议:立即实施保护性收容与深度心理干预。
最后一行字的下方,有一个简洁的电子签名:小川。
以及一行显然是后来手写添加的、字迹有些潦草的附注:“如果你读到这里,说明我已无法亲自告诉你。抱歉,见野。但有些门,必须由你自己推开。芯片内还有一个独立的沉浸式程序,能引导你进入深层情绪记忆空间,那里有被修改前的原始记忆痕迹。启动它的钥匙,是你的生物情绪签名——你的存在本身即是密码。但务必谨慎:那空间里……有你母亲最后真正留给你的东西。”
读取器的红光急促闪烁两下,屏幕彻底暗去,沉入无电的黑暗。
陆见野拔出那枚尚带余温的芯片,紧紧攥在手心。金属边缘硌着掌纹,传来清晰的痛感。他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砖墙,闭上眼睛,将自己完全交付给包围而来的黑暗。
所有散落的碎片,此刻终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咔嚓作响,严丝合缝地拼凑起来,呈现出一幅完整、残酷、却又在残酷深处透出奇异美感的画卷:
母亲为了一个渺茫的理想,也为了他可能的未来,主动献祭了自己全部的情感。
父亲因无法承受这献祭的重量与随之而来的愧疚,选择了消失。
秦守正为了掩盖一个计划的失败,也为了保护他这个“失败”的产物,编织了巨大的谎言网。
小川为了真相本身,也为了死者未竟的诉说,埋下了这条用生命铺就的线索。
而他,陆见野,是这一切的轴心——是原因,是结果,是那个不断旋转、将周围一切卷入其中的漩涡,也是那个在不断扩张、吞噬着包括自身在内一切的……黑洞。
秦守正的声音在记忆里回响:“你是源头。是瘟疫的零号病人。”
不,他想,不仅仅如此。
我就是那场瘟疫本身。是那个永远无法愈合、反而在生长的伤口。
读取器冰冷的躯壳贴在腿边。他深吸一口气,扶着墙壁,缓缓站起。双腿因久坐和寒冷而麻木僵硬,险些踉跄。他稳住身体,一步一步,踩着厚厚的积灰,走出地下室,攀上漫长的台阶,穿过幽灵徘徊的走廊,重新回到地面。夜风毫无征兆地扑面而来,卷带着第三层特有的、混杂着陈年机油、潮湿水汽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颓败气息。他深深吸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像一种粗暴的清洗。
他拿出通讯器,给洛琳发送信息:“我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点。需要能接入深层情绪模拟沉浸舱的设备。”
洛琳几乎瞬间回复:“你要做什么?”
陆见野打字,字符在屏幕上冷静地浮现:“去见一个人。一个被我忘记了太久,或许也等待了我太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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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屋位于第四层——地下城真正的基底,这里没有模拟的日月轮回,只有永恒的、来自人工光源的苍白照明,像手术室无影灯般均匀、冷漠地洒落。房间狭小,但设备出乎意料的齐全:一台老式但保养良好的深层情绪模拟头盔,连接着复杂的生物信号监测阵列,还有一套神经接入接口闪烁着待机的幽绿光点。洛琳站在设备旁,双手抱胸,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深层情绪模拟,尤其是追溯被修改或压抑的记忆,风险等级是最高的。”她的声音在狭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对你这样……情绪结构本身就不稳定,存在‘缺口’的个体,风险呈几何级数增加。模拟过程可能刺激那个缺口,加速它的扩张,甚至引发不可预测的连锁崩溃。”
“我知道。”陆见野已经脱下外套,坐在冰冷的金属座椅上,手中紧握着小川留下的金色芯片。“但如果我不进去,那个缺口也会按照它自己的速度吞噬我。至少这次,我想在它吞噬一切之前……看清楚它的本来面目。”
洛琳凝视着他,目光锐利如刀,试图从他脸上找出迟疑或恐惧,但只看到一片深沉的、近乎虚无的平静。良久,她叹了口气,转身开始调试设备复杂的控制面板。“模拟程序已经预载。但小川设计的这个程序有很强的保护机制——如果监测到你的核心情绪波动超过安全阈值,会立即强制断开神经连接。那种强行剥离……可能造成永久性的神经敏感受损。”
“阈值是多少?”
“你日常稳定基线值的百分之八十。”洛琳指向旁边一块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图,“一旦波动红线触及这条黄线,程序就会中断。你最多有……二十分钟的‘安全时间’。”
二十分钟。
去会见一个已经逝去十七年的灵魂。
陆见野点点头,将模拟头盔戴好。冰凉的凝胶感应贴片自动贴合在太阳穴、额头和后颈的关键位置,传来细微的麻痒电流感。洛琳将金色芯片插入专用读卡槽,屏幕上数据流开始瀑布般刷新。
“最后确认,”洛琳的手指悬在启动按钮上方,“你准备好了吗?”
陆见野闭上眼睛。“开始。”
嗡——
不是声音,是直接作用于意识的、低频率的共振。世界并非变黑,而是溶解于一片纯粹、饱和、无边无际的白光之中。仿佛沉入浓稠的牛奶之海,没有方向,没有边界。然后,白光开始分化,如同宇宙初开,裂解出无限丰富的色彩;色彩凝聚,形成有形的轮廓;轮廓组合,构建出具体的场景。
他站在一个房间里。
不是实验室,不是医院,是一个“家”。一个普通的、充满琐碎生活痕迹的、温暖的栖居之所:沙发上有手工编织的彩色毛线毯,随意搭着一角;木质茶几上,粗陶花瓶里插着几支早已干枯却仍被保留的芦花;墙壁上挂着廉价的风景印刷画,画框有些歪斜;温暖的、金黄色的阳光,从挂着碎花窗帘的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一块块明亮的光斑。
一个年轻的女人背对着他,在开放式的小厨房里忙碌。她哼着歌,调子轻快而熟悉,是陆见野在记忆最深处、最模糊的梦里,偶尔会飘过的旋律。
陆见野的呼吸停滞了。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缓缓松开,涌上的是海啸般汹涌却无声的情感。他认得那个背影。在那些被药物或技术模糊了的记忆碎片里,在那些午夜惊醒时空虚怀抱残留的温热触感里,在血脉深处无需任何记忆传承的本能呼唤里——
“妈……”音节冲出喉咙,却破碎成一声压抑的、颤抖的哽咽。
女人转过身来。
是苏晚。比视频记录中更加鲜活,更加具体,带着生活烟火气的真实感。她系着一条有些褪色的碎花围裙,手里还握着一把木铲,脸上洋溢着明亮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温柔的月牙。“见野?回来啦?快,先去洗手,汤马上就好,今天有你最喜欢的……”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目光落在陆见野身上,笑容微微凝滞,随即化为了然,混合着一丝深沉的悲伤。“啊……你看我,都忘了。”她放下木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动作自然。“这是重放模式,对吧?你只能看,不能真的碰到我,也不能改变任何已经发生的事。”
她走近几步,伸手似乎想习惯性地揉揉他的头发,但手臂穿过了他虚拟的身体轮廓。“对不起啊,见野。真正的妈妈,已经不在了。现在的我,只是程序根据我留下的记忆数据、日记、还有……最后时刻的情绪印记,构建出来的一个模拟体,一个比较复杂的‘回声’。”她的笑容依然温暖,却染上了透明的哀伤。“但我想,至少这样……我们能好好说一次话。说那些没来得及说的话。”
陆见野站在原地,无法动弹,贪婪地用目光吞噬每一个细节:她眼角因常笑而生的细纹,她头发在阳光下泛起的柔软光泽,围裙上不小心溅到的、小小的油渍,她手指上因为常年劳作而留下的、并不细腻的纹理。
“为什么?”他终于挤出声音,干涩嘶哑,“为什么要做那个实验?”
“为什么啊……”苏晚走回沙发边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过来。陆见野走过去,在她身侧坐下,虽然感受不到沙发的凹陷与织物的柔软,却能清晰地看见她近在咫尺的侧脸,闻不到却仿佛能感受到的、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因为我相信那个理想,那个听起来或许过于天真的理想。也因为……”她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清澈而坚定,“我爱你。”
她望向窗外那一片虚拟却逼真的明媚阳光。“情绪调节者……如果能成功,意味着未来也许真的会不同。意味着不会再有孩子因为无法承受父母离婚的悲伤而封闭自己,不会再有成年人因为一时的暴怒毁掉珍视的一切,不会再有老人因为漫长的孤独而渐渐枯萎。意味着每个人,或许都能获得一种与自身情绪平和相处、甚至引导它们的力量。”
“但代价是你自己!”陆见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