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请函是以一种近乎亵渎的方式降临的。
它并非送达,而是种植——在陆见野穿过第三层那条废弃地铁隧道时,空气被撕裂的细微尖啸是唯一的预警。一枚米粒大小、边缘被打磨得异常锋利的暗色晶体,从上方通风管道的阴影中射出,精准地楔入他后颈与发际线交界的柔软皮肤。刺痛感短促而尖锐,像被冰封的毒蛇之牙吻过,随即转化为皮下异物存在的钝痛。晶体已自动嵌入,成为他身体上一个不属于他自己的、冰冷的坐标。
苏未央用仍在轻微颤抖的手指拨开他汗湿的发梢,检查那处微小的创口时,晶体被激活了。
没有界面,没有提示音,甚至没有能量的嗡鸣。
只有光——一种幽暗的、仿佛从深海提炼出的蓝,从陆见野颈后皮肤下渗透出来,起初是微弱的脉动,随即在空气中汇聚、塑形,最终凝固成一只结构复杂到令人目眩的、半透明光影蝴蝶。
蝴蝶的翅膀不是实体,是由无数细密流淌的数据流编织成的幻影,每一次缓慢振翅,都洒落星星点点的、如同灵魂碎屑般的淡金光尘。
它在两人面前悬停片刻,触须微颤,仿佛在辨认,然后调转方向,开始向前飞行,在昏暗的隧道中拖曳出一道逐渐消散的、幽灵般的轨迹。
“邀请……”苏未央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与一种更深层的不确定,“还是……诱捕的饵?”
自活体图书馆那场无声的、由万千金色凝视构成的星海风暴后,她眼底那曾经疯狂流转的金属光泽似乎沉淀了下去,不再像躁动的熔金,而是化为一种更深邃、更凝滞的暗金色,如同古老教堂彩色玻璃后凝固的黄昏。然而,这平静的表象下潜伏着危机——她的皮肤之下,偶尔会毫无征兆地浮现出细密的、蛛网般的金色纹路,它们闪烁一瞬,随即隐没,如同精致瓷器在承受无法言说的内部压力时,即将碎裂前发出的无声警告。
“在抵达终点之前,”陆见野的目光追随着那只非自然的造物,声音低沉,“这两者往往没有分别。”
他迈步跟上。苏未央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步履有些虚浮,仿佛行走在梦中。
光影蝴蝶引领的并非尘世之路。它轻巧地钻入一截早已停运、锈迹斑斑的自动扶梯下方,那里有一个被铁锈和水渍掩盖的维修通道入口。通道尽头是一面看似坚实无比的混凝土墙。蝴蝶在墙前悬停,翅膀以人类无法理解的高频振动,墙壁随之泛起水波般的涟漪,物质变得不确定,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铺着厚重暗红色地毯的走廊。地毯的红色如此深沉,近乎于凝固的血液。
这条走廊,便是传说中的“欲望回廊”。
两侧的墙壁并非砖石土木,而是由无数个大小各异、形状不规则的透明晶格镶嵌而成,如同巨蜂的复眼,又像凝固的、充满诱惑的泡沫。
每个晶格内部,都永恒囚禁着一枚“情核”
——并非图书馆中那些承载着完整意识的活体大脑,而是被暴力剥离、精炼提纯后的、单一而极致的“快感瞬间”
。
它们像琥珀中的昆虫,被永恒定格在情感巅峰的那一毫秒:一枚情核内部,是初吻时双唇将触未触的无限放大,能“看见”
唾液中酶分子交换的微光;另一枚是赌博豪赢瞬间,血液冲上颅顶的爆炸性眩晕,色彩癫狂如打翻的万花筒;再一枚是站在权力之巅向下俯瞰时,那种混合着轻蔑、掌控与绝对孤独的冰冷快意,视角仿佛从云端垂直坠落……
当生命靠近,这些情核会感应到生物电场的扰动,自动激活。它们所做的并非简单的“播放”,而是“强制投射”——将封存的、高度浓缩的快感体验,以最原始的神经信号冲击波形式,蛮横地直接轰入靠近者的意识边缘,绕过理性的审核,直抵本能的幽潭。
起初只是微弱的涟漪,如同隔着厚墙听到的模糊音乐。经过第三个晶格时,陆见野感到后颈掠过一阵没来由的、细微的愉悦电流,酥麻转瞬即逝。他皱紧眉头,加快了脚步。
但苏未央的境况,是地狱。
她那源于“原型体零号备份”的异常神经构造——“共鸣体质”,在此刻成了最残酷的刑具。这些投射对她而言,不再是模糊的暗示或背景噪音。它们是针。是尖锐的、带着具体记忆质感与情感温度的、活生生的针,一根接一根,精准而粗暴地刺入她最无防备的意识深处。
经过第五个晶格时,她猛地踉跄止步,一只手死死撑住冰冷的墙壁,指关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那枚情核封存的是“毒瘾满足巅峰时撕裂灵魂的极致释放”,此刻正将海啸般的、虚假的极乐与空洞的解脱感,混合着生理性的剧烈痉挛记忆,一股脑地灌入她的感知。她紧咬下唇,直至尝到血腥的咸涩,喉咙深处压抑着濒临崩溃的呜咽。
“不要看它们,”陆见野侧身挡住她的视线,试图用身体隔绝那些晶格的直接“注视”,“闭上眼睛,只感受脚下的路。”
“没有……用……”苏未央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额角青筋浮现,冷汗浸湿了鬓发,“它们……不是通过眼睛……是共振……直接在我的……神经里……尖叫……”
光影蝴蝶在前方不远处的幽暗中耐心悬停,翅膀规律地开合,对这个正在发生的无声酷刑完全无动于衷。
他们只能继续前行。每一步都像踏过燃烧的刀锋,不同的极致快感如同有毒的潮汐,反复冲刷着他们的意识堤坝:性高潮顶峰时大脑彻底空白的神圣虚无感、目睹仇敌在精心策划的陷阱中彻底崩溃时涌起的残忍甜蜜、品尝世间至味时味觉系统过载爆炸的狂喜……这些被人类文明反复歌颂、视为生命华彩的巅峰体验,此刻在强制性的、高强度的、无间断的灌输下,化作了最精妙的折磨。
苏未央的身体开始出现肉眼可见的异变。皮肤泛起病态的潮红,呼吸急促浅短如同溺水,瞳孔在扩散与收缩间疯狂摇摆,眼底沉淀的暗金色光泽被搅动,重新开始危险的流转。皮下那些蛛网般的金色纹路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停留时间越来越长,颜色也越来越亮,仿佛她整个人正在从内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逐渐“点亮”,又或者,是某种东西正急于冲破她血肉的脆弱牢笼。
行至长廊中段,她的膝盖终于彻底失去支撑的力量,身体一软,向下跪倒。陆见野猛地回身,手臂抄过她的腋下,几乎是半拖半抱着她,在令人窒息的快感潮汐中艰难跋涉。
“坚持住,”他低声道,声音嘶哑,不知是鼓励她还是说服自己,“就快到了。”
长廊尽头,一扇高达五米的青铜巨门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门扉表面浮雕着十三张表情各异、栩栩如生的人脸,它们环绕着中央一个巨大而复杂的图案——一个正在沸腾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熔炉。光影蝴蝶飞至门前,化作一道纯粹的流光,注入门缝最细微的接合处。随即,沉重到似乎与大地连为一体的青铜巨门,毫无声响地向内滑开,露出背后令人心脏停跳的景象。
“会议厅”这个词,在此等造物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这是一个宏伟到令人丧失空间感的、倒置碗状的巨大穹窿空间,直径目测超过百米。地面是光滑如镜的黑色玄武岩,完美地倒映着上方的一切,行走其上,如同踏在深渊的表面。穹顶并非实体结构,而是一片缓慢旋转的、由液态光影与细微能量流构成的星云幻象,星云中沉浮着无数模糊的、或哭泣或狂笑的扭曲人脸,如同淹没在意识之海中的亡魂。
空间的绝对中心,是那个“情绪熔炉”。
炉体由某种半透明的、深蓝色晶体堆砌而成,内部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冷静之焰”
。
那火焰没有温度,或者说,它燃烧释放的不是热量,而是“情绪的熵值”
。
炉膛内翻腾涌动的并非岩浆,而是粘稠到近乎固体、不断剧烈变幻着妖异色彩的液态情绪原浆:愤怒的猩红如血、悲伤的冰蓝刺骨、恐惧的墨黑沉滞、狂喜的金黄眩目……它们在蓝色冷焰的灼烧下,被剥离、提纯、强行融合,发出持续不断的、低沉而浩瀚的嗡鸣,仿佛成千上万人被压抑的叹息与嘶吼在炉中共振。
环绕着这非人之炉,十三张王座静静悬浮。
每张王座都由不同色泽、质地的情绪晶体雕刻而成,本身就是一种情感宣言:暗红色的“愤怒王座”布满狰狞尖锐的棱刺,仿佛随时会刺伤靠近者;冰蓝色的“悲伤王座”表面覆盖着永不停息的、泪痕般的蜿蜒纹路;纯黑色的“恐惧王座”如同活物,表面不断浮现又湮灭着痛苦扭曲的人脸轮廓……
王座之上,已然端坐着身影。
他们都笼罩在奢华却风格诡谲的长袍之下,身形在熔炉摇曳的蓝光与穹顶星云的辉映中显得模糊不定,仿佛并非实体,而是由阴影与执念凝聚而成的投影。而每一张脸上,都覆盖着一张面具。
面具在此地,不是遮蔽,是身份的图腾。
一张是永恒凝固的、嘴角咧到不可思议弧度的“至福微笑”,但双眼位置却是两个深不见底、吞噬光线的黑洞。
一张是涕泪横流、悲戚入骨的“绝望哭泣”,可那流淌的“泪水”,竟是熔炉中冰蓝原浆的微缩凝固体。
一张是怒目圆睁、青筋如蚯蚓般暴起的“焚身狂怒”,面具本身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
一张是彻底光滑、空无一物的“绝对虚无”,像一枚被剥离了一切特征的卵,冷漠地反射着周遭的疯狂。
……
最中央,正对入口的那张王座最为庞大、巍峨,它由所有情绪晶体的碎片以一种混沌无序的方式强行熔铸而成,整体呈现出一种不断变幻、漩涡般的混沌色彩,凝视久了会感到灵魂被吸入。
王座上的身影披着暗金色长袍,袍身上以极细的银线绣满了复杂精密、如同活体神经脉络般的图案。
他脸上戴着的面具,名为“悲喜同源”
——左半边是极致狂喜到近乎狰狞的夸张大笑,右半边是绝望悲痛到灵魂枯竭的无声恸哭,晶莹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