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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活体图书馆(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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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报声仍在蜂巢深处痉挛般撕扯着空气,如同巨兽濒死的喉音。那猩红的光芒并非照明,而是一种刑罚,将目击所及的一切——锈蚀的管道、渗水的墙壁、他们自己颤抖的手背——都浸染成屠宰场案板上血肉的色泽。陆见野僵立在原地,脚下那张金属工作证仰面躺着,在血光中反射出冷硬的、嘲讽般的光斑。苏未央的手指猛地攫住他的手臂,不是搀扶,是鹰隼扣住崖壁般的死力,指甲几乎要楔入他的尺骨。

“走!”她的声音穿透了警报粘稠的噪音,带着金属刮擦骨头的尖锐质感,刺入他的鼓膜,“现在!不能再停下!”

那盲眼酿酒师已然转过他那没有瞳孔的脸,平滑的疤痕组织牵动出一个非人的弧度。“客人想往哪儿去呢?”他的声音嘶哑如风化的皮革,却奇异地压过了周围的轰鸣,“这醍醐灌顶的戏码……才刚演到酣处啊。”他那根导盲杖沉重地顿地,杖端与金属网格碰撞,发出闷钝的宣告。酿酒坊深处更浓郁的阴影里,随即传来沉重之物被拖拽的摩擦声,以及齿轮咬合、液压启动的粗野叹息。

陆见野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腐败甜腥与工业铁锈的空气灼烧着喉咙。他弯腰,手指触及工作证冰凉的表面,一把抓起,转身与苏未央冲向酿酒坊边缘那条被油污和锈迹掩埋的维修甬道。身后,盲眼老者嘶哑的笑声与某种庞大机械苏醒的、碾压式的轰鸣搅拌在一起,如影随形。

甬道不是通道,是伤口。低矮、狭窄,内壁布满冷凝水珠与苔藓般的霉斑,粗粝的电缆像暴露的神经束般纠缠垂挂。他们几乎是匍匐着向前挪移,手肘与膝盖蹭过冰冷湿滑的地面。身后追兵的声响被厚重的水泥渐渐吞没,变得沉闷遥远,如同深海的回响。然而,另一种声音取而代之,从四面字:

“欢迎归来,苏未央,身份编码:Proto-Zero-Beta。记忆碎片‘童年·学步·母爱初现’已强制归还,完整度:0.0001%。”

厚重的活体门扉,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

门后的景象,让时间、呼吸、乃至思维本身,都陷入了绝对的凝滞。

那是一个宏伟到超越感官尺度的正圆形大厅。穹顶高远得近乎概念,隐没在某种模拟自然天光的、柔和而均匀的光源之中,那光源本身似乎就具有抚慰心神的频率。大厅呈完美的同心圆环结构,弧形的墙壁由无数个紧密镶嵌的、正六边形透明舱室构成,像一块无限延伸的、由水晶与生命构成的、亵渎神圣的蜂窝。

每一个六边形舱室里,都悬浮着……

一颗人类的大脑。

完整的、活着的、脱离了颅骨庇护的人类大脑。

它们浸泡在散发着淡蓝色微光的营养液中,呈现出灰白带粉的、布满深邃沟回与精密褶皱的形态,如同一颗颗被剥去坚硬外壳的、巨大而脆弱的智慧果实。每一颗大脑都与舱室后壁通过数十根、乃至上百根比蛛丝更纤细的透明探针连接,探针末端闪烁着呼吸般明灭的微光,如同星辰的呓语。这些大脑在营养液中并非静止,而是以极其缓慢的、近乎沉睡的节奏微微搏动、旋转,仿佛仍在进行着永无止境的、孤独的梦境。

分类,在这里成为一种冷酷的、系统性的艺术。

整个环形大厅被无形的辐射线精确分割成不同的扇形区域,每个区域的舱室边框闪烁着不同色调的冷光。A区是温暖的淡金色,舱内大脑的搏动显得相对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迟滞的“安宁”;B区是冰寒的深蓝色,大脑的搏动频率更快,表面偶尔掠过细微的、电流般的涟漪;C区是沉郁的、近乎凝固的赭红色,那里的大脑甚至能肉眼观察到间歇性的、痉挛般的剧烈抽动,仿佛在承受无形的酷刑……

区域上方,悬浮着半透明的全息标识,字体优雅而冰冷:

A区:至臻之爱

B区:极致之痛

C区:永恒之悔

D区:焚身之怒

E区:深渊之惧

……

S区:混沌原欲(混合情绪峰值样本)

另一套并行的分类系统,则以更社会学的方式划分:诗人灵感的蜂巢、战士血勇的墓园、母亲柔肠的祭坛、罪人孽债的囚笼、圣徒信仰的标本、背叛者毒吻的档案馆……每一颗大脑下方的金属铭牌上,都蚀刻着简略到残酷的生平摘要,以及一个冰冷的“收录日期”。

在大厅的绝对中央,矗立着一个更加庞大、被独立能量场笼罩的圆柱形透明结构,其标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历史棱镜档案馆”

收录准则:意识载体曾亲身浸染于重大历史转折之湍流,并保有其深刻烙印者。

最高警告:部分意识棱镜折射之光,具高强度认知污染及精神畸变风险,非特许勿近。

陆见野和苏未央站在这个活体意识构成的、无限延伸的巴别图书馆入口,如同两只偶然跌入巨人颅腔的渺小飞虫。空气中弥漫着营养液清淡的甜香与臭氧味,但更深层、更pervasive的,是一种精神层面的“背景噪音”——那是成千上万个被囚禁于此的意识,在永恒的半清醒折磨中,无意识逸散出的记忆回响、情感残渣与存在性哀鸣的混合体,形成一首永不落幕的、多声部的安魂曲,轻柔地啃噬着来访者的理智边缘。

“这里……”苏未央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带着金属震颤的余音,“是收集痛苦的地狱,还是陈列灵魂的博物馆?”

“都不是,”

陆见野的目光落在最近处一个属于“母亲区”

的舱室,铭牌上刻着:“王梅,29岁。

自愿协议,交换条件:女儿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骨髓移植手术全额费用。

收录日:新历46年花月。”

那颗大脑在淡蓝光液中缓缓自转,沟回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影流淌而过,像是永不消逝的泪痕。

“是比两者都更残忍的所在。

地狱许诺刑罚与终结,博物馆珍藏死物与历史。

而这里……是将活着的痛苦,制作成可以反复播放、供人消费的永恒瞬间。”

他们如同踏入一片由意识构成的、寂静的森林,脚下是透明的强化玻璃地板,透过它,可以窥见下方更深邃的黑暗中,还有更多、更多层结构相似的环形大厅,层层叠叠,向下延伸至目光无法抵达的深渊,形成一个倒悬的、无限递归的、意识本身的蜂巢地狱。每一个舱室旁边,都设有一个简约到冷酷的“阅读站”——一张冰冷的金属椅,一个连接着无数纤细导线的头盔,一个闪烁着待机幽光的触摸屏控制界面。

一个穿着毫无特征的灰色制服、面部笼罩在奇特面具下的“馆员”,如同从阴影中凝结而出,悄无声息地滑到他们面前。面具的眼部是两片绝对深黑、不透光的透镜,彻底隔绝了背后的目光,也隔绝了任何人性交流的可能。

“新访客,”馆员的声音经过精密的电子处理,呈现出一种无机的、平滑的中性,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请出示有效借阅凭证,或前往服务台办理临时阅览权限。”

陆见野沉默着,将手中那张属于林夕的金属工作证递出。馆员黑色的透镜对准证件,一道几乎不可见的扫描光束掠过。几秒钟的绝对寂静后,馆员微微躬身,动作标准得像量角器划过:“A级权限确认。欢迎,林夕博士的特邀访客。您享有除‘本源禁区’外所有区域的浏览权限,每日标准借阅时长上限:六小时。请注意,本馆实行记忆等价交换原则。”

“记忆等价交换?”苏未央追问,声音里带着警惕。

“借阅他者意识棱镜中的记忆光影,需以自身意识库中等时长、等‘情感密度’的珍贵记忆片段作为抵押担保。”

馆员机械地复述着规则,指向最近的一个阅读站。

屏幕亮起,显示出简洁的交互界面:“选择目标意识棱镜编号,设定浸入时长(最低一分钟,最高单次六十分钟),佩戴浸入式神经交互头盔。

系统将自动提取并引导您体验该意识棱镜中记忆烙印最深刻、情感浓度最高的‘核心片段’。

浸入期间,您将以第一人称视角,完整经历彼时彼刻。”

陆见野的视线无法控制地飘向大厅深处。那里有一个区域的光色格外暗沉,舱室边框是近乎吞噬光线的墨黑,铭牌上的字体则是刺目的猩红。区域的标识是:

“月度高频浸入榜:前十序列”

位列榜首的那个舱室外,竟排着一条短短的、沉默的队伍。三位衣着华贵、但眼神空洞如同被掏空的人偶的男女,坐在冰冷的等待椅上,姿态僵硬。那舱室的铭牌上,文字如同刻在墓碑上:

“编号:S-0778”

“收录名:血亲黄昏的哀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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