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大了起来,前方的路渐渐被新雪遮没,而这条通往函谷关的道路仍然是熙熙攘攘。许多客商、游士、学者,当然,更多的是衣衫褴褛的百姓走在这条通往帝国心脏的大路上。
此时已接近季冬,天气极端寒冷,路上的百姓瑟缩身子,强撑着前进,今天如果不能入关,恐怕很多人就会冻死在路上了。
时已隆冬,本不应有这许多人入关,但是岁天旱,加上朝廷起征三十万人筑长城以防匈奴,寻常人家除长子外,次子、赘婿皆从军,农业生产受到极大破坏,造成举国上下民不聊生。而始皇为了求仙炼药,动辄所费巨万,诸多难民为了过冬不得不向咸阳涌入。由于道路难行,他们走到三川郡内便举步维艰。
"公子,公子!求你施舍点吃的吧,贱妾几天都没有*,这孩子眼看要饿死了,求你可怜可怜我们吧!"
"公子,求你买了我这娃儿吧,他跟着我,就要饿死了,我们方家就要绝后了,求您行行好买了他去吧。"
"公子!"
"公子求求你!"
"……"
张一鸣坐在车内轻轻抚着项小月的头发,对车窗外传来的呼喊不闻不问,他们已经拿到了入关的凭证,可不像这班难民,他们还不知道前面已经封了关,没有凭证谁也不能进去。
三川郡守李由乃是帝国丞相左李斯的长子,如此多的难民经过他治下涌向咸阳,到时怕有人以此来搬弄他与父亲的是非,于是李由买通了函谷关守卫,除非持有朝廷公文或三川郡的入关凭证,闲杂人等一律不许入关。那守卫也极愿卖李氏父子面子,那可是天大的荣宠。
李由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这场雪下下来,难民们大都会被冻死,到时只要组织人把尸体掩埋,便一干二净。
张一鸣经过洛阳时小住了两日,自有彭越等人前去将入关凭证办妥。
他们身家丰厚,这小小凭证原是难不倒他们。
但从出了洛阳城,张一鸣便似换了一个人,对一切不闻不问,而对这最为惊讶的是彭越,他一路跟着张一鸣向函谷关赶去,却见他对沿途的百姓冷眼旁观,这可不是他的一贯风格。
之前在下邳,两人为了要不要解救那个行乞的小孩子,还争吵了一番。
而这次,不用彭越说什么,张一鸣已然毫不在意地将灾民的哀嚎充耳不闻,还摇头晃脑地似乎在欣赏难民们垂死前的哀嚎。
彭越皱着眉头没有说话,他其实是佩服张一鸣能有这样的心性的,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们如今都是嫌疑之身,两个朝廷要犯要进入帝国的中枢,自然是越隐秘越好,这时实在不应该为了难民生事。虽然道理是如此,但彭越看着周围的那些穷苦难民,心中还是不忍,他是穷苦人家出身,对于跟自己同样身份的人有着与生俱来的同情,即便告诫自己要学着张一鸣对这些人置若罔闻,可他嘴角的抽动已然出卖了他的内心。
而项伯则更多地是愤恨,不住口地谩骂朝廷无道,被彭越厉声喝止了几次,终于不出声,但脸上始终揣着愤愤之情。
张一鸣则是微笑着替小月打理头发,他心情似乎很好,没人知道为什么,这两个月来都没见他心情如此好过。从洛阳一路到此,张一鸣便似中了彩票一样不住微笑,将一路之上难民的惨状当做了玩乐一般,看得津津有味。项伯心中对张一鸣尊敬,但见他这幅嘴脸也是不满已极,不愿与他同行,先一步到前面去了。
彭越劝了几句,项伯置若罔闻,拍马而走,彭越也只好叹气。
"子房,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彭越看着张一鸣的笑脸问道。
"大哥何出此言?"张一鸣不紧不慢地回答道,连眼都没抬。
"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为何要做这等模样,项兄生你的气先行,你也不说一句话?"
"呵呵,大哥,明明这是你期望我做得,现在却来问我,真是好没道理。"张一鸣笑嘻嘻地说道,虽然在笑,却让人看不到他脸上的温度一般。
彭越碰了个软钉子,不好再说什么,拍马走向前方,一个人生闷气。张一鸣也毫不介怀,拉起帘子,继续替项小月梳起头来。
难道两个多月的时间,竟然能让一个人性格大变吗?彭越不知道答案,项伯也不知道,而张一鸣则是保持着零度的笑容,不解释,也不在乎。在一旁伺候小月的婢女也是微微皱着眉,感到这个主家公子似乎与初出下邳时不大一样了,之前的温馨笑容,礼貌谨慎都像是假的一样。
张一鸣一行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前行,彭越算了下时间,应该能在申时之前入关。天上的雪越下越大,路上开始有难民因为饥寒交迫倒在路旁,张一鸣看也不看一眼,在难民隐约的咒骂声中行过。
大约行了小半个时辰,突然见到项伯的马停在路边,彭越让车队停下,走上前去,却见彭越衣衫单薄,他用外袍将两个小孩子裹在里面,自己冻得瑟瑟发抖,见彭越过来不由得大喜道:"彭大哥你们终于过来了,这两个孩子有救了!"
彭越点点头,上前摸了摸两个孩子的额头,都是烫手,显然是染了风寒,如今天寒地冻,不是项伯的话恐怕一时三刻便均要冻死。彭越使人拿了一件外袍递给项伯穿上,自己将两个孩子抱向马车。
"彭大哥,你做什么?"张一鸣出其不意地突然问道。
"子房,这两个孩子快冻死了,我将它们放在车内暖和一会儿。"彭越说完便向车尾走去。
"大哥且慢,我们干嘛要救他们?"张一鸣问出这句话,彭越还没来得及回答,项伯先是忍不住了,大声道:"公子!这两个孩子是我项伯要救的,你待怎样!"他一向对张一鸣礼敬有加,这时却忍不住不客气起来。
"不怎样,我是为你好,我们救你家小月可是在赶时间,如此耽搁,莫非小月死了你便开心不成?而且这两个孩子显然命不长久,其性命难救,这一路之上难民数不胜数,难道项大哥你每个都要救吗?"
项伯闻言大怒道:"公子!俺敬你是号人物,怎的如此没有心肝?这么小的孩子难道要他们就这样在路边冻死吗?老子救不了全部,多救一个是一个!"
张一鸣嘻嘻一笑道:"然后呢?把他们一直带在身边?我们此去凶险之极,带着孩子怎么成,若是扔在路上,今年举国大旱,这一场雪或许能让明年有个好年景,但尚有九个月才能秋收,他们如何能挨到那时?与其到时舍弃,不如眼下就干脆别管。带着一个人事不知的项小月就足够了,你还要再多添两个累赘,莫不是嫌本公子不够烦吗?"
项伯越听越怒,大声道:"你竟然说小月是累赘?!你烦?!好!好!俺今天算是看清了!小月绝不能交到你们这些贵族子弟手中,否则谁知道哪天就被你当成累赘扔下了!"说罢抱起两个孩子,将他们放入小月所在的马车,张一鸣大声阻止,却被将项伯一把提起来怒吼道:"张公子,这两个孩子俺老项管定了!老项这条命是你的,日后自当有报!但我们道不同不相与谋,就此告辞了!"说罢驾起马车,载着小月与两个孩子便行。
彭越在一旁看着,初时十分讶异恼怒,后来越听越觉得奇怪,直到项伯驾着马车带着小月去得远了,才转头盯着张一鸣,只觉得他这番所作所为大违本性,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子房,你我二人无不可言,你悄悄说与我知,你可是有何苦衷?为兄定当与你排解!"
张一鸣淡淡一笑:"大哥你多虑了,项大哥不识大体,兄弟又有哪里做错的?只怕他误了小月之伤,也罢,小月也不过是个山野村姑,不识礼数。我不过与她玩玩,竟然引得这小姑娘动了真情,你说好笑不好笑?大哥你还笑兄弟不会玩女人,你看我不是挺会把弄吗?哈哈哈哈!"
彭越眼睛圆瞪,几乎不相信这是从张一鸣口中说出来的话,一字一句地问道:"子房你为何要说谎?日前你得知小月活着时,明明是欣喜若狂,这时却说些疯话来诓骗为兄?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对难民不闻不问也就罢了,小月可是……"
"小月也不过跟这些难民一样,血脉低贱,如何配得上我这韩国相门之后?我不过是闲来无事玩上一玩,要是没有我,她说不定还跟这些难民一样吃穿无着呢!哼!这项伯与小月都是低贱种子,要不是老子他们早死在下邳城里了,哪会有今天跟我吹胡子瞪眼。哼,这些难民也是让人心烦!挡了老子的路不说,还一个个跟蟑螂一样冻饿不死,真恨不得他们早点死个干净,别来碍我的眼。"
彭越听完倒吸了一口凉气,剑眉倒竖,厉声道:"子房你怎作此妄言!这些百姓流离失所已然悲惨,你不体恤也便罢了,怎能如此冷面冷心?!他们可也是有父母妻子,若不是逼不得已,谁……"
"够了!"张一鸣一声怒喝打断了彭越的话头,彭越愣了愣,他自从阳武博浪沙与张一鸣相交,从未听他出此恶语,这是不由得呆了。
张一鸣狠狠道:"大哥,你若是看不惯何不早行?我便是瞧不起你如此婆婆妈妈,这怎是干大事之人的心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些小民简直比蝼蚁还多,全死光了才好,看着就让人恶心!我知道你是为了讨好我才一直跟在我身边,好让我收你进玄门,你想的美!你这这种人怎么配!这点本事也敢跟我为伍,没地丢了我的脸!"
彭越心中怒火熊熊,怒极反笑道:"好!好!好!张·子·房!我们就此分别!算我看错了你!"说罢拂袖而去,跟着他的一众家丁也随之而去,看也不看张一鸣一眼。
张一鸣见彭越去得远了,仰天长笑,直笑得身边的婢女瑟瑟发抖,便似不认识他一般。张一鸣冷笑着看了看旁边的车夫、婢女,道:"怎么,你们也想走,好呀!"说罢将一袋碎银丢给为首的车夫道:"都给我滚,这车子也送与你们,别让我看了心烦!"
为首那人还愣愣地不敢相信,想要说些什么,张一鸣怒目一瞪道:"这一路之上我忍你们这些肮脏低贱之人也够久了!同餐同食,简直如同跟蛆虫共饮,滚得越远越好,别在我眼前引得我恶心!"
众人闻言都是脸上变色,有年轻的想上前殴打张一鸣,被人给拉住了。有年龄较小的婢女已然忍不住哭了出来,张一鸣别过头来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人从那钱袋中掏了几块碎银子,扬长而去,剩下的人七手八脚将银两分了,转瞬间作鸟兽散。
诺大的道路上,便只剩下张一鸣一人仍旧坐在马车之中。张一鸣见众人都去得远了,轻轻叹一口气,眼中也没了刚才的暴戾狠辣,而恢复了那淡淡的忧郁之色,他望着彭越与项伯小时的方向深深一礼。
"对不起,项大哥,对不起,彭大哥。"
张一鸣喃喃说道,"对不起,小月!我不能陪你们去咸阳了。"
马车周围不知何时围满了数百铁甲骑兵,他们慢慢向车前靠拢着……
雪越下越大,看来这一夜将要十分难过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