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二十七年,公元前218年孟冬,秦帝国,下邳郊外。
四驾马车奔驰在道路上,马车看上去十分华贵,似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行,但好像并没什么行李,马车在路上跑起来轻飘飘的。而马车的主人似乎也急于赶路,将马儿催得飞快。
马车周围有十余人骑马护送,身上似乎都有武艺,当前一人长须冉冉,穿一身方士服色,颇有些仙风道骨之气。他旁边一人则是体壮如牛,所骑的马也是这一队中最为肥壮的,但跑起来兀自吃力。
这队人马在下邳城门辅一打开时就鱼贯而出,听闻他们出城的消息,县令邢乌驹还特地前来送行,可这队人竟然愣是没有等他,绝尘而去,让邢乌驹闹得老大没趣。
邢乌驹因为下邳缉拿张良残党有功,被拔擢到咸阳去当差,这几日正自等待新的县令上任,他便可以去帝国的中心任官了。邢乌驹自是喜不自胜,也因此甚为感激彭越,这时闻听彭越急匆匆出城,便想前去送别,结交一二,谁知彭越却是绝尘而去,邢乌驹心中不忿,但想到从此多半与此位师兄不会再相见,心中又难免惆怅。
车队一路向北,马车毕竟行得不快,当先一车中有人掀起帘子,与那方士说了几句话,车中那人脸色苍白,似乎有病在身,但精神倒是极好,看情形像是在对那方士抱怨车行太慢。看那青年打扮得似是一个书生,多半便是这车队主人家,可那方士竟然对他疾言厉色,而奇怪的是青年被骂也不生气,吐吐舌头便将头缩回了车内。
这队人马当然便是张一鸣一行,张一鸣方才探头问彭越:"为什么我们去咸阳要往北走?"彭越自然是没好气地对这个地理白痴解释,直接往西道路不通,需要先往北经琅琊郡,然后走官道一路向西,经过薛郡、东郡、三川郡,过函谷关,就进入了关中平原,可以到咸阳去了。张一鸣则跟彭越扯了些陇海铁路也是这么修的,非机动车就是不方便云云,让彭越听得云里雾里,见他还要胡扯,不由得作色将他赶回车内休息了。
张一鸣很不习惯这时代的马车,坐着简直是上刑!颠簸就不说了,里面竟然没有下脚的地方,在马车里盘膝而坐,实在是要了老命。张一鸣不顾礼仪,四仰八叉地躺倒在车内,却又被一路颠得想吐,跟彭越要纸袋,又被骂了一顿,只好扶着车尾探出头去,心道他喵的竟然在秦朝晕车,真是作死。
张一鸣担心小月的伤势,不时地要求下马车探查,彭越被他连翻几次弄得烦了,便让他和小月同车。张一鸣脸皮也实在够厚,施施然爬上小月的马车,倒把车内请来的两个婢女吓了一跳。那两个婢女是伺候过大户人家的,彭越转程买了过来路上伺候小月,同来的共有八人,沿途伺候可以轮换休息。
那两个婢女见张一鸣衣着华贵,相貌不凡,本就忐忑,生怕自己失了礼数受到训斥,却见张一鸣在自己面前竟然横躺而坐,对自己又是和颜悦色地道谢,说什么"同志们辛苦了",这样的主家真是闻所未闻。
张一鸣虽然不屑于这时代的礼法,但也知道不能太过,只是对伺候小月的两人表示感谢,问寒问暖,又将彭越给他准备的点心分给二人,让她们等下休息了吃。两个婢女不敢离他太近,连大气也不敢出,张一鸣反而怨她俩不过来照看,到得中午休息,两名婢女都是香汗淋漓,全身瘫软地下了车,被其他的婢女取笑。
张一鸣见那些少女对着自己指指点点,不由得挠挠头,他也知道这样下去多半人家没心思照顾小月了,只好强忍下来,回了自己车上坐下。
彭越走过来取笑他,张一鸣自然和他斗几句嘴,两人经过昨夜一番争吵,更是亲近无碍,彭越本来对张良好生相敬,被张一鸣带得不得不变,这时也对他又是发脾气又是开玩笑,再也不拘谨守礼。
张一鸣问起小月伤势,彭越道:"此伤不同一般疾病,是内息不畅引起。现做龟息调养,一般无碍,每日饮些米粥汤汁,也不必担心有何变化。小月现在也是运功疗伤,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当会醒来,其余时分则做昏睡,人事不知。但这般疗伤只能保得伤势不再恶化,却不能痊愈,若是隔得时间长了,终究是不行的。需要内功与她一家的人助其打通淤积的脉络,方可痊愈。"
张一鸣问起小月的师父,彭越却是神秘一笑不答,对张一鸣道:"此人与子房你颇有渊源,子房现下想不起也不打紧,若到时子房仍旧不知,再说不迟,这时却不便开口。"
张一鸣问为何不便,彭越只是拈须微笑。项伯虽然闻听过小月师父,但从未见过,自然也没法回答,张一鸣只好强忍好奇,悻悻作罢。
众人一路向西,约莫走了七八日,张一鸣每天都要去小月车内看上十来趟,还因此对众婢女道歉,众婢女初时甚为惊恐,但时候长了反而感动不已,都对张一鸣礼敬有加。
这一日夜里,他们已过琅琊,进入薛郡地界。彭越吩咐大家休息,明晨一早再走。众人便下车支起棚帐。张一鸣见众人忙碌,便照例去小月车中查探,他蹑脚走进小月身旁,虽然知道此时小月人事不知,也不愿自己吵醒了她。
张一鸣于小月身畔坐下,先替小月将被子掖严实,其时尚处孟冬,天气并非十分寒冷,但张一鸣担心小月受凉,便为她准备了被褥,让婢女探她体温,别叫她生病。这时掖过被子,便照例将手搭在小月的脖颈下,听一听小月的心跳。
小月龟息运功之时,呼吸与心跳均是极缓,张一鸣一直觉得十分神奇,问了许多彭越内功的问题,彭越也答不上来。平时张一鸣总要等上一刻,心中静了方能感到小月的心跳声,这次手辅一放上便感到极为有力的脉搏,张一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将另一只手也放在了小月的脖颈下。果然双侧都是脉搏有力,张一鸣正想呼彭越过来查看,却听有人说话。
"你这人,到底要把我当成死人多少次才满意?你是盼我早死吗?"
张一鸣闻声如遭雷劈,见小月缓缓张开双眼,看着他似笑非笑,张一鸣却早已不自觉哭了出来,眼泪沿着脸颊而下。
"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也不怕丑。"小月见张一鸣流泪,心中感动,但嘴上依旧不依不饶。
张一鸣挤出笑容道:"反正此间也没有外人,有什么好丑的?"
小月闻言脸上一红道:"什么没有外人,我不是外人吗?"
张一鸣嘻嘻一笑:"你当然不是外人,这几日你吃饭换衣,我都在一旁,你说是不是外人?"
小月闻言猛然坐了起来,脸上娇红一片,低头半晌不知说什么好,抬头就对着张一鸣打了一巴掌。
张一鸣不闪不避,硬生生让小月打了一巴掌。小月这一掌甚是用力,打完手掌生疼,虽然此时小月没法用内力,但力气兀自不小。小月打完也吓了一跳,查看张一鸣脸颊,只见五个指印清晰可见,心下歉疚,又有几分害羞,怒道:"登徒子,读了那么多书却来偷瞧姑娘家更衣,你是不是……是不是欺侮我不能动,便轻贱于我……"说罢小月竟然眼红欲哭。
张一鸣见小月表情知道这玩笑开大了,连忙道:"不会不会,我方才是说笑,这几日我时时来看你,但都有避嫌,是一众婢女姐姐伺候的你,我可从未看不该看的。"
小月见张一鸣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禁好笑,问道:"你时时来看我,一天却要看几次?"
张一鸣扭捏不已,挠着脸颊顾左右而言他:"小月你怎么醒了?身上可难受吗?"
项小月却不吃他这一套,道:"你不说,我也不说。"
张一鸣叹口气道:"每天看个五、六次吧。"
项小月听得心花怒放,笑道:"算你有良心,每天看得我如此之多,便是骗我我也开心。"
张一鸣脸上一红,问道:"先不说这个,你今日怎会醒了?莫不是伤好了吗?"
小月摇摇头道:"不是,我运功每十日运作一周天,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便会醒来片刻。"张一鸣点点头,心中想起彭越也曾如此说过,这龟息之法虽然可以疗伤,但毕竟需要遵循天时,不能无限地闭气下去。
两人默坐无话,陷入一阵沉默,张一鸣明明有许多话要跟小月说,这时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小月醒来片刻,这时伤势又再发作,不由得再次闭起眼睛,轻轻道:"子房哥哥,有你陪着,小月便是就此死了,也是心中喜乐。"
张一鸣还想再说,却见小月已缓缓睡去,车外两个婢女走过来,边走边聊道:"这公子当真痴情,每日十几二十次地来到车内探查,便是至亲良配也不过如此。"
"是啊,若是咱们未来的相公也能跟公子一样,那可真是金山银山也不如了。"
张一鸣愣愣地坐着,轻叹一口气,看着小月的眼角流下一滴泪珠,连忙伸手轻轻拭去,这时小月翻了个身,将他的手指握住,张一鸣便不敢再动,静静地坐在车内,对婢女呼唤之声充耳不闻。
冷风吹过,何日才能走到咸阳呢?
……
三月之后,秦帝国,咸阳宫。
蒙毅从宫中走出,昨天新下了一场雪,整个咸阳城都笼罩在一抹浓重的白色之中。蒙毅呼出一口白气,摸摸身上的官袍,感觉不甚习惯。以后都不能再穿自己的盔甲了吗?还真有些可惜。
蒙毅信步而行,遇到的宫内之人都对他躬身行礼,人人都知道这位蒙大将军缉拿要犯有功,皇帝陛下对他十分宠信,封上卿,与丞相同级,实在是眼下一等一的红人。蒙毅却有些闷闷不乐,他想起今日获封时赵高那意味深长的微笑便心中忐忑。赵高自博浪沙护驾有功,极获隆宠,且隐隐对自己有所敌意,虽然并未外露,但不可不防啊。
蒙毅想着,却被一人叫住,抬头一看是冯载澜。蒙毅不仅微微一笑,两人自下邳后又辗转多地巡捕张良,但始终没有发现,收到始皇命令回京。始皇对二人均十分褒赏,称赞他们拿住了众多乱党,更搜到了张良苦心制定的行此计划,而并未怪罪张良未能归案。
冯载澜也因功升任内侍副总管,比赵高只低一阶,赵高负责管理文书档案,冯载澜则管理皇帝生活起居,两人各擅胜场。对于冯载澜来说,追捕张良之行最大的收获却是蒙毅,此人忠厚温润,从他这里牵上蒙家的线,对付赵高就不必太担心。李斯虽然也在着意拉拢蒙毅,但毕竟身居相位,且蒙家还是由大哥蒙恬做主,李斯就算拉拢了蒙毅也拉拢不了整个蒙家,他必定要再寻帮手,自己只要适逢其会卖李斯人情,那么赵高能掀起什么大浪来?
念及此,冯载澜步上前去与蒙毅攀谈,二人说笑一阵,便各自分手。
此时不远处的钟楼上,正有一双眼睛盯着二人。
"老师,他们二人是坏蛋吗?您为何盯着他们不放呢?"说话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面目清秀可爱,甚是喜人,便是秦始皇最小的儿子胡亥,而牵着他手的,则是内侍总管赵高。
"哈哈,公子哪里话,他二人是国家栋梁,为师只是关心他二人罢了。公子,我们进去吧。"说罢赵高引着胡亥进了宫内,去觐见皇帝陛下。
此时的咸阳宫内殿,公子扶苏正向嬴政劝谏修神炼丹之事,始皇虽然不乐,但扶苏毕竟是自己最有才干且具人望的儿子,这时也就装做认真聆听之状。
扶苏说了半天,见父皇无动于衷,只好告退,出宫时正与胡亥和赵高遇上,扶苏问了胡亥学业身体如何,赵高据实而答,扶苏又拉着胡亥的手亲热几句,这才离去。赵高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看着扶苏的背影,牵着胡亥的手向咸阳宫内走去。胡亥刚走到宫门便被迎门而出的始皇大笑着抱起,父子二人在殿上追逐玩闹,赵高在一旁躬身侍奉。
始皇二十七年的冬季正自袭来,谁也料不到一场影响帝国命运的大变正在袭向这里。而就在此时,帝国东南边九江郡,淮阴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