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液体在晶体坟场的幽暗地面上汇聚,起初只是一滩缓慢扩大的、粘稠的、散发着微弱光晕的痕迹。但紧接着,违背一切物理法则的异象开始了——那摊液体边缘微微抬起,像某种海洋生物试探性的触须,又迅速缩回。接着整个液面开始波动,不是被风吹动的那种涟漪,而是从内部涌起的、有节奏的起伏,仿佛底下藏着一颗正在苏醒的心脏。
陆见野单膝跪地,手撑着膝盖,掌心被粗糙的晶体碎屑硌得生疼。
他盯着那团金色液体,看着它如何从一滩无序的泼洒,渐渐收缩、聚拢、塑形——先是一个边缘模糊的水洼,然后变成一团颤动的胶质,接着表面开始硬化,析出第一个晶面。
那是完美的六边形,像蜂巢的一个格子,在幽暗中闪着冷硬的光。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晶面,几何结构越来越复杂,二十面体、三十二面体、六十四面体……最终定型为一颗拇指大小的、拥有上百个微小晶面的完美多面体。
它悬浮起来了。
离地三寸,静止了一瞬,然后开始缓缓旋转。每个晶面都像一面微小的镜子,映出不同的影像碎片:母亲临终时微微上扬的嘴角,秦守正手指抽搐的瞬间,雨夜实验室窗上蜿蜒流下的雨痕,病床白色床单的褶皱。所有的记忆被压缩、切片、封存在这些微小的镜面里,随着旋转汇成一道令人眩晕的光流。
就在这时,他怀中有东西开始发烫。
不是温度的烫——至少不全是。那是某种更深层的共振,像第二颗心脏被植入胸腔,此刻突然苏醒,开始以完全不同的节律搏动。陆见野慌忙伸手入怀,取出那尊苏未央的水晶雕像。雕像在他掌心剧烈震颤,每一次震动都让他的指骨发麻。
水晶在发光。
不是从内部透出的柔和金光,是表面的反光——它在反射那颗悬浮的金色晶体。不,不是反射,是共鸣。两颗晶体之间,空气开始扭曲,然后一道金色丝线凭空显现,细若游丝,却亮得刺眼,像用熔化的黄金在虚空中拉出一条直线。丝线连接了两颗晶体,绷得笔直,然后开始颤抖——起初是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颤动,接着频率越来越快,快到最后只剩下一片金色的虚影,像琴弦被无形的手指拨动到即将断裂的极限。
然后它断了。
不是断裂,是散开。细如蛛丝的丝线在某个临界点炸裂成千万条更细的、几乎透明的光线,每一条都悬浮在空中,颤抖着,调整着角度和位置,像一场金色的、三维的编织,一场没有织布机的、纯由光完成的纺织。
它们在写字。
光线在半空中拼出一行字,每个笔画都由数百条微光交织而成,那些光还在微微颤动,让字迹看起来像在呼吸:
墟城墓园,第七区,第44号墓
字迹悬停了整整三次心跳的时间,然后骤然消散,像被风吹散的萤火。金色晶体“啪”地一声坠地,光芒尽失,变成一颗普通的、不透明的琥珀石。苏未央的雕像也安静下来,温度褪去,恢复成冰凉的水晶质地。
陆见野伸出颤抖的手,捡起那颗金色晶体。触感温热,带着一种诡异的生命力,像刚从活物体内取出的、还在搏动的器官。他把它和雕像一同贴胸收好,站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关节已经僵硬。
墟城墓园。第七区。第44号墓。
他知道那个地方。墟城唯一尚存的公共墓园,埋葬着无人认领的骨灰,没有名字的亡者,以及所有被时代和社会遗忘的存在。第七区是其中最边缘、最荒凉的区域,据说埋的都是“非正常死亡”——实验事故的牺牲品,情感崩溃的疯子,以及那些被官方文件标注为“失败品”的生命。
他必须去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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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墟城有一种虚假的清澈。街道被冲刷得发亮,柏油路面映出破碎的天空。霓虹灯在水洼里的倒影扭曲成融化的色块,像孩童随意泼洒的颜料。陆见野穿过城市暗巷,没有使用能力,没有隐藏身形,只是走。纯粹的、机械的行走。每一步,脚下的水洼都溅起细小的水花,映出他苍白而空洞的脸——那张脸现在看起来如此陌生,仿佛属于另一个人。
墓园在城市最北端,紧邻着早已废弃的工业区。锈蚀的铁门半开着,铰链发出悠长刺耳的摩擦声,像垂死者最后的呻吟。门卫室空无一人,窗户玻璃破碎,里面堆满枯叶和鸟粪。这里早就被遗忘了——墟城的人习惯了向前看,连死者都必须学会自己腐烂,不给人添麻烦。
第七区在墓园最深处。陆见野踩过杂草丛生的小径,两旁墓碑东倒西歪,有的只剩半截残碑,有的干脆平躺在地,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月光很淡,被厚厚的云层过滤后只剩下灰蓝色的微光,整个世界浸泡在这种褪色的、像旧照片一样的色调里。
第44号墓没有墓碑。
至少没有传统意义上竖立的石碑。那里只有一块光滑的黑色石板,一米见方,平铺在地面,像一块沉入泥土的、巨大的黑板。石板边缘与土地严丝合缝,表面光滑如镜,倒映着天空流过的、破碎的云影。
陆见野在石板前跪下——不是仪式性的下跪,是双腿突然失去力气,膝盖重重砸在湿冷的地面上。他伸出手,手指触碰到石板表面。
冰冷。但不是石头的冰冷,是某种人造材料的触感——坚硬、均匀、带着轻微的电子质感,像触摸一台关闭已久的屏幕。他的指尖拂过石板,在右下角摸到一行极小的、凹陷的刻字。他俯身凑近,鼻尖几乎贴到石板,才看清那行字:
此处安息着一次未完成的诞生
字很小,刻得很深,每个笔画都干净利落,是秦守正的笔迹——那种冷静的、精确的、不带任何情感起伏的笔迹。
陆见野的手停在石板上方。他感觉到什么——不是温度变化,不是震动,是某种更深层的共鸣。他体内的金色脉络开始微微发热,像休眠的火山苏醒前的地热。怀中的水晶雕像也在发烫,但这次不是剧烈的震颤,是一种温和的、持续的暖意,像冬日里握着一杯温水。
他犹豫了一呼吸的时间,然后整只手掌按上石板。
石板突然变得透明。
不是渐变,是瞬间切换,像屏幕从待机状态被唤醒。透明后的石板像一层厚重的玻璃,下面是一个浅浅的、长方形的墓穴。墓穴里没有棺材,只有两个骨灰盒,上下叠放,整齐得令人心寒。
上层的骨灰盒是白色的,素雅得近乎残酷,没有任何装饰,像实验室里的标准容器。盒盖上有一行银色的小字:
陆明薇(原型体)
生于新历47年,逝于新历80年
爱妻,永念
下层的骨灰盒是黑色的,更小一些,材质看起来也更廉价。盒盖上也有字:
陆明薇二代(克隆体)
生于新历80年,逝于新历82年
我孩子的母亲
陆见野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的生物学母亲——那个在记忆里对他微笑、对他说话、最后选择被他吸收的女人——就在这里,躺在一个黑色的、廉价的盒子里,上面叠着她“原型体”的骨灰。一个复制品,被压在原版下面,连死亡都要分个上下等级,连安息都要活在影子里。
他盯着那个黑色骨灰盒看了很久,久到云层移动,月光偏移,石板上他的倒影换了个角度。然后他伸出手指,向下探去——不是真的穿透石板,是石板感应到他的触摸,中央自动滑开一个圆形的开口,刚好容一只手伸入。
他碰到了骨灰盒。
冰冷。轻得出奇——一个成年人的骨灰,不应该这么轻。除非……她死的时候,身体已经消耗到了极限,几乎没什么可以烧成灰的东西了。
陆见野想拿出骨灰盒,发现它被某种磁力装置固定住了。他用力,盒子纹丝不动。他换了个角度,手指摸索着盒子的边缘,在右下角碰到一个微小的凹陷——一个隐藏的、需要特定压力才能触发的按钮。
他按下。
骨灰盒的侧面弹开一个小抽屉。不是放骨灰的部分,是一个独立的、薄薄的夹层。里面有一个更小的盒子,木质的,没有上漆,表面是原木的纹理,边缘已经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
遗物盒。
秦守正留在这里的。因为在这个疯子父亲扭曲的逻辑里,这是一种仪式——儿子历经磨难,终于找到母亲的墓,找到母亲留下的东西,然后“理解一切”,然后“接受命运”,然后完成这场精心设计的悲剧闭环。
陆见野取出木盒。很轻,轻得像里面什么都没有,像一个空壳,一个象征。他打开盒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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