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无限拉长。
每一次重播,痛苦并未麻木,反而像被反复打磨的刀刃,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锋利,越来越深入无法承受的领域。
周而复始。
永无止境。
“啊——!!!”
苏未央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抽回手,整个人向后跌坐,脊背撞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大口大口地喘息,如同濒死的鱼,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滑过脸颊,滴落在图书馆寂静的地面上。那不是她的眼泪,是那个母亲的眼泪,是那段被永恒囚禁的绝望,通过记忆的共振与神经的模拟,强行从她眼中榨取出的液体。
陆见野迅速上前扶住她颤抖不止的肩膀,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瞳孔中那层金属光泽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闪烁、流转,几乎要从眼眶边缘溢散出来。
“我看到了……我感受到了……”苏未央的声音断断续续,混杂着哽咽与电子杂音,“她……在里面……那个循环……永远……永远出不来……那是……永恒的地狱……”
“这就是‘活体图书馆’的终极真相,”陆见野的声音像冻硬的石块,一字一句砸在地上,“它并非储存知识或记忆。它储存的,是人类情感光谱中最极致的痛苦瞬间。它将活生生的人,简化为一个单一的、巅峰的、永恒循环的情感标本,制作成可供后来者反复‘体验’、‘品尝’、‘消费’的……奢侈品。”
他搀扶着苏未央站起,目光扫过这环绕他们的、成千上万个闪烁着微光的六边形囚笼。每一个囚笼里,都禁锢着一个被剥离了肉体、简化为纯粹情感巅峰的灵魂。他们曾爱得炽烈,恨得彻骨,悔得椎心,惧得魂飞——而如今,他们成了永恒的情感琥珀,供空虚者寻求刺激,供麻木者感受存在,供黑暗者品味他人的毁灭。
“走,”陆见野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去‘本源镜厅’。”
他们沿着环形大厅的弧线,绕过大半个圆周,最终停在一扇厚重的、毫无特征的黑色金属巨门前。门上没有标识,没有装饰,只有一个简洁到极致的生物识别锁接口:一个微小的取血针槽,旁边是一个……泪滴形状的、微微凹陷的感应区。
陆见野想起林夕纸条上最后的提示:“钥匙是你的血,和她的眼泪。”
他看向苏未央。她依然在微微颤抖,脸色苍白,但先前那种崩溃般的混乱已经从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明。她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你确定吗?”陆见野沉声问,最后一次确认。
苏未央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没有丝毫犹豫。她抬起手,用食指指腹轻轻抹过湿润的眼角,沾染上那滴混合着自身与“他人”痛苦的泪水,然后,稳稳地按在了门上那个泪滴形状的凹陷处。
陆见野深吸一口气,将左手食指放入取血针槽。细微的刺痛传来,针尖刺破皮肤,吸取了微量血液。
血液与泪水,在门锁的识别系统中接触、分析。
幽蓝色的扫描光束瞬间亮起,如同苏醒的眼睛,快速掠过血样与泪液的分子结构、基因标记、情绪频谱信息。门旁的微型屏幕上,数据如瀑布般疯狂刷新:
“血液样本分析完成——身份确认:零号初代体。基因序列标记吻合度:99.997%。新火计划原始胚胎编码:确认。”
“泪液样本分析完成——身份确认:原型体零号备份。意识波动频谱吻合度:98.342%。强制唤醒协议残留信号:检测到微量活动痕迹。”
“双重生物密钥验证通过。权限等级:临时提升至‘本源级’。欢迎,陆见野,苏未央。”
巨大的黑色金属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向两侧匀速滑开,露出门后的空间。
门内并非宽敞的大厅,而是一个相对紧凑、私密的环形房间,像一个VIP阅览室,或者说,像一个陈列着终极秘密的圣坛。房间中央空荡,环绕墙壁只镶嵌着十个巨大的、独立的圆柱形透明舱室。这些舱室比外面的大得多,观察窗是加厚的多层复合材料,表面流淌着肉眼可见的、稳定的能量屏障光晕,发出低沉的嗡鸣。
舱室的铭牌不再是详细的生平,只有冰冷的编号和一句简短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描述:
“S-C-001:第一次‘墟潮’事件,七名直接幸存者之一。记忆烙印核心:维度裂隙开启瞬间的视觉与认知污染。”
“S-C-002:新火计划伦理委员会最初三位签署免责声明者之一。记忆烙印核心:越过‘造物主’界限那一刻的理性狂欢与灵魂战栗。”
“S-C-003:第一代‘情绪调节者’原型体,代号‘基石’。记忆烙印核心:能力不受控暴走,吞噬三名至亲情感光谱的永恒瞬间。”
……
“S-C-009:琉璃塔沙龙事件,核心直接见证者A。”
“S-C-010:琉璃塔沙龙事件,核心直接见证者B。”
陆见野与苏未央对视一眼,无形的压力在空气中弥漫。他们走向编号S-C-009的舱室。
舱室内,景象与外面截然不同。
悬浮在淡金色营养液中的,并非孤立的大脑,而是一具完整的、保存完好的女性人体。正是那晚在琉璃塔拍卖会上,第一个因“零号初泪”辐射而彻底崩溃的华服贵妇。她身上昂贵的晚礼服已经破损,但依旧能看出原本的奢华。无数比发丝更细的探针,不仅连接着她的头部,更密布于她的脊柱、心脏、甚至指尖,仿佛在精细地测绘着痛苦在她整个生理系统的完整回路。她双目紧闭,面容安详得如同沉入最深、最无梦的睡眠。
但铭牌上的记录,却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意识活跃度监测:97.8%(高度活跃,持续波动)”
“记忆结构完整性评估:84.3%(存在非理性重构与象征性畸变区域)”
“特殊状态备注:该意识载体曾直接暴露于‘零号初泪’原始高浓度情绪辐射场,产生不可逆的深层意识结构异变。其记忆数据库中关于事件的重构版本,已严重偏离客观现实,掺杂大量潜意识投射与集体无意识象征物,解读需极端谨慎。”
“最高级别警告:该载体仍保留部分深层条件反射及潜在意识交互能力。浸入体验过程中,存在未知概率发生非标准意识交互或反向记忆污染风险。”
陆见野没有犹豫,直接激活了舱室外壁的浸入控制界面。选项简单到残酷:启动“琉璃塔事件·主观记忆烙印(第一人称视角)”。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旁边那个比外部更加复杂、导线密布的头盔,看了一眼苏未央。她轻轻点头。陆见野将头盔戴好,按下了启动钮。
黑暗。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然后,是炸裂的光——混乱的、破碎的、毫无逻辑可言的色块与光影。
琉璃塔拍卖场那模拟的星空穹顶在疯狂闪烁、旋转,周围球形观景舱里的人影扭曲、拉伸、发出无声的尖叫与痉挛。
他“感觉”
到——不,是这个贵妇当时的意识在“感觉”
——一股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情绪海啸,以绝对蛮横的姿态冲垮了她所有苦心经营的心理堤坝、社会面具、理性防御。
那不是单纯的恐惧或悲伤,那是更底层、更终极的东西:是对“自我”
这一概念存在根基的动摇,是对“意义”
本身的彻底怀疑,仿佛灵魂被粗暴地从温暖熟悉的躯壳中扯出,赤裸裸地抛掷到一个冰冷、虚无、没有任何坐标与参照系的绝对空无之中。
记忆画面剧烈地抖动、扭曲、变形,如同信号不良的旧电视。在意识崩溃的绝对巅峰时刻,贵妇的视线(也即陆见野此刻的体验)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牵引,不受控制地、死死地锁定了拍卖场中央那个展示“零号初泪”的水晶柱。
但在她(他)彻底畸变的感知中,那水晶柱消失了,安瓿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散发着微光的人形轮廓,静静地伫立在展示台中央。
那个人形轮廓,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