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基因编辑造物没有叶片,只有无数如同苍白触手般缓缓蠕动、探寻的卷须,以及悬挂在藤蔓上、拳头大小、呈半透明状的“果实”
。
果实内部,可以清晰看到混沌的、如同活体般翻滚流动的暗影,仿佛封印着一个独立的、完整的噩梦。
一些身着全封闭式防护服、体型异常高大的“园丁”
,用特制的、闪烁着能量刃的工具切割果实。
切口处没有汁液流出,而是溢出一缕缕透明的、却让任何目睹者瞬间心脏收紧、后颈发凉的“气体”
——这就是被提取的“恐惧精华”
。
这些气体被特殊导管迅速收集、加压液化,变成一种沉滞的、近乎墨黑色的粘稠原浆,汇入中央管道的色彩洪流。
陆见野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其中一个囊泡旁。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蚀刻在金属支架上的标志:一个简化抽象的琉璃塔轮廓。那是琉璃塔沙龙——那场致命拍卖会——的隐秘标记。连接那个囊泡的收集导管上,贴着一张手写的临时标签,字迹潦草狂乱:
“新批次,活性极高。来源:琉璃塔沙龙崩溃现场(情绪辐射残留收集)。类型:混合型集体恐惧/绝望/存在崩解。特殊备注:检测到异常高频情绪残留信号(暂命名:‘零号频率’),信号强度微弱但特征谱系极其特殊,已物理分离标记,送交‘特质研究组’进行深度谱分析。”
琉璃塔。拍卖会。《悲鸣》引发的连锁崩溃。那些宾客们瞬间被抽空的恐惧与绝望。
他制造的那场灾难,留下的残骸,最终竟被收集、运输到了这里,成了酿造“忘忧浆”的、带有一丝“特殊风味”的珍贵原料。
一股比悲伤沼泽更冰冷的恶寒,混合着荒诞与自我厌恶,狠狠攫住了他的喉咙。
他们沿着紧贴蜂巢弧形内壁的、锈蚀狭窄的检修通道,继续向更深处移动。
苏未央越来越沉默,几乎不再主动开口,她的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了两架冷酷记录一切的摄像机,虹膜的金属光泽越来越明显,甚至开始有细微的、电弧般的蓝色火花在眼角偶尔闪现。
陆见野自身的状态也在悄然恶化。
越深入这情绪深渊,弥漫在空气中、渗透进每一寸空间的“情绪微尘”
浓度就越高。
无数种破碎的、强烈的、未经任何缓冲处理的原始情感碎片,像带有静电的灰尘,粘附在皮肤、衣物、甚至睫毛上,并试图通过毛孔、黏膜钻入体内。
而他身体内部,那个由母亲留下的、既是“锚点”
又是“缺口”
的特殊结构,开始产生一种被动的、近乎本能的“吸力”
。
它不是主动吞噬,而是像一个过于敏感的海绵,不由自主地吸收着周围过度饱和的情绪辐射。
更糟糕的是,他感到意识深处,那些属于秦守正的人格碎片与记忆烙印——那些知晓残酷真相后被强行唤醒、尚未完全整合的认知——开始松动、躁动、泛起泡沫。
像是沉眠在心底湖床的毒蛇,嗅到了熟悉的、充满剧毒巢穴的气息,正在缓缓苏醒,扭动身体,准备浮出水面。
第四层,“狂喜回廊”。刺目到让人流泪的金色光芒充斥空间,一群戴着统一笑脸面具、身着华丽但破旧舞服的人,在不知疲倦地疯狂旋转、跳跃、舞蹈,直至力竭倒地,又被机械臂扶起,注射某种药剂后继续。他们癫狂空洞的笑声被特殊的共鸣腔收集,凝结成一种金黄色的、粘稠如蜂蜜的糖浆状物。
第五层,“嫉妒蛛巢”。幽暗的紫罗兰色光线中,一个个独立的隔间里,人们坐在单向玻璃前,玻璃后播放着精心编制的、关于“他者”拥有他们所渴望一切的虚拟影像。他们眼中滋生的、粘稠恶毒的嫉妒,被玻璃后的吸附层提取,在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闪烁着邪异紫光的结晶粉末。
第六层,“贪婪矿坑”。暗黄色的、如同劣质钠灯般的照明下,人们面对着不断跳动的、毫无意义的数字屏幕,双手以惊人的速度进行着虚拟交易、虚拟积累。他们空洞眼眸中燃烧的、永无餍足的欲念之火,被特殊的能量场压缩、冷却,形成一颗颗沉重如铅的、黯淡的黑色颗粒……
每一层,都是一个被剥离出来、单独囚禁并无限再生产的基础情绪地狱。每一层,都在为中央那根越来越粗壮、色彩越来越浑浊诡异、仿佛承载着整个堕落世界所有负面情感总和的原浆巨河,贡献着自己那份独特而罪恶的“色彩”与“毒素”。
他们终于抵达了蜂巢底部区域,一个从岩壁上天然凹陷、又被人工大规模开凿扩建而成的巨大洞窟。这里不再有分层的情绪农场,而是忘忧墟真正的核心——情绪酿酒坊。
数十座大小不一的蒸馏器如同沉默的钢铁巨人,以各种角度矗立在氤氲的蒸汽与奇异混合气味之中。
它们嘶嘶地喷吐着白色蒸汽,管道如怪异的丛林藤蔓般在头顶纵横交错,输送着从上层流下的、不同颜色的原浆。
最令人灵魂战栗的,是那些蒸馏器的冷凝部件——它们并非工业标准的金属管,而是由人体的长骨(主要是股骨和肱骨)精心拼接、打磨、抛光后制成。
骨管被打磨得半透明,可以隐约看见内部有被冷却的、色彩妖异的液体流过。
而每一根骨管的外壁上,都刻满了密密麻麻、需要放大镜才能看清的微小文字——那不是装饰,是无数个被榨取殆尽的灵魂,最后残存的忏悔、诅咒、祈祷或毫无意义的呓语,被永恒地篆刻在这亵渎的器皿之上,成为酿酒过程的一部分“风味添加剂”
。
酿酒坊中央,一个穿着沾满各色污渍、皮质围裙的盲眼老者,正用他异常修长、布满厚茧与细微疤痕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一段骨制冷凝管。他的指尖在那些微小的刻字上缓慢滑动,动作轻柔如同抚摸情人的皮肤,又精准如同阅读盲文。他没有眼睛,眼眶处是两个光滑的、深陷的疤痕组织,但当他似乎“感知”到陆见野和苏未央走近时,两人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实质般的“目光”扫过全身,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被瞬间透视。
“生面孔的气味……”盲眼老者开口,声音苍老,却异常清晰稳定,像一根磨损严重却依然精准的唱针,划过一张保存完好的黑胶唱片,“还带着……不属于这里的味道。一种空洞的回响,一种……渴求被填满的‘无’。”
陆见野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心绪,再次拿出那份伪造的电子凭证。“霍夫曼先生推荐。我们代表‘暗影集市’,来洽谈长期、稳定供应高纯度‘二手情绪样本’的可能性。”
盲眼老者没有接凭证,甚至没有转头“看”
它。
他突然抬起右手,食指笔直地指向陆见野的胸口方向。
“你,”
他歪了歪头,仿佛在用无形的耳朵“端详”
着陆见野,“你的痛苦……非常特别。
不是那些回收的、被消化过、失去锋刃的二手货。
是……原装的。
新鲜的。
一种会主动吸收光线、声音、温度、乃至其他所有情绪的……‘空洞’。
我在原料库最深处的隔离区,闻到过一丝类似的、陈年的余味。
但这么鲜活、这么生动、还在呼吸着的……是第一次。”
陆见野的心脏猛地一缩。苏未央无声地靠近他半步,她的眼睛记录光圈疯狂闪烁,几乎发出轻微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