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四年的盛夏,随着武媚娘正式册立为后、入主立政殿,以及李瑾以“同中书门下三品”衔踏入政事堂、参决机务,长安城的政治天空,仿佛经历了一场彻底的风暴洗刷与重塑。旧有的、以关陇元老集团为核心、相对稳固的权力结构,被这两颗骤然升起的政治新星以不可阻挡之势冲破、撕裂,一个全新的、充满了更多变量、活力与不确定性的权力格局,在朝野各方的震动、观望、调整与博弈中,逐渐显露出其清晰而复杂的轮廓。
新后武媚娘,并未因登临后位而稍有懈怠或耽于享乐。立政殿的凤座,对她而言,不是终点,而是她真正施展抱负、掌控命运的起点。入主中宫次日,她并未沉溺于接受内外命妇的朝贺与皇帝的温存,而是以惊人的效率与清晰的目标感,开始了她对后宫的实质性整顿与掌控。
她首先召见了尚宫局、内侍省、内府局等后宫主要衙署的主事女官与宦官首领。
没有疾言厉色,没有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只是平静地让他们呈报近三年来的用度总账、人员名册、器物清单及各宫苑基本情况。
她听得仔细,偶尔提问,问题皆切中要害,如某笔非常规开支的缘由,某项陈设更换的频率与损耗是否合理,某个宫苑人员调配背后的考量等。
她并未当场做出裁决,只是吩咐将一应文书副本留中,并命各司三日后呈报“改进弊窦、节省浮费、明确职司”
的具体条陈。
接着,她以“熟悉宫务、体恤下人”为由,在德妃、贤妃陪同下,用数日时间,亲自走访了大部分主要妃嫔宫苑,与妃嫔们闲话家常,询问起居,赏赐些时新物事,态度温和亲切。但对各宫的人员配置、用度细节,亦在不经意间有所了解。对于仍在禁足中的萧淑妃,她特意嘱咐太医署与尚食局“务必精心照看,勿使有失”,并派人送去几卷新译的佛经与安神药材,姿态无可挑剔,却也将萧淑妃置于更严密的“保护”(实为监控)之下。
与此同时,她开始有选择地接见一些入宫请安的外命妇,尤其是那些出身并非顶级门阀、或其家族在朝中并非铁杆关陇派的勋贵、官员妻女。
交谈中,她不仅关心她们的家常,也会适度问及其父兄、夫婿的任职情况,对某些官员在地方的政绩表示欣赏,对某些家族面临的困难(如子弟教育、产业经营)给予温和的建议或隐晦的承诺。
她以皇后之尊,却毫无骄矜之气,言谈间显露的见识与体贴,很快赢得了一批命妇的好感与倾心,无形中为她编织着一张超越后宫、延伸至朝臣家族的关系网络。
皇帝李治对武媚娘这些举措乐见其成,甚至时常在驾临时与她探讨某些后宫管理的细节,偶尔也会将前朝一些无关紧要的奏疏或官员考核记录“无意”
留在立政殿,武媚娘总能适时提出一些颇具见地的看法,虽不涉及具体人事,但于剖析利弊、洞察情势方面,常令皇帝有耳目一新之感。
帝后之间,除了夫妻情谊,更多了一层政治上的默契与互补。
皇帝甚至半开玩笑地称她为“朕的内宰相”
,虽是说笑,却也透露了在他心中,武媚娘已不再仅仅是后宫之主,而是可以与之商议某些前朝事务的“自己人”
。
新贵李瑾,在获得“同中书门下三品”头衔、踏入政事堂后的日子,则是在另一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充满挑战的环境中展开。政事堂位于门下省,是帝国真正的决策中枢,每日在此议事的,是长孙无忌、褚遂良、于志宁、李勣等真正的宰相重臣,以及如今新加入的他。这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决议,都可能牵动千里之外的边防、影响万千黎民的生计、决定无数官员的升沉荣辱。
首次踏入政事堂那日,气氛微妙。长孙无忌端坐主位,神色沉静,目光在李瑾身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但那份历经数朝沉淀出的威压与距离感,依然清晰可感。褚遂良面色平淡,专注于手中的文书。于志宁对李瑾态度相对温和,点头示意。李勣则依旧是那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淡然模样。
最初的几次议事,李瑾大多时候只是静听,极少主动发言。
他需要快速熟悉政事堂的议事流程、各位宰相的行事风格,以及当前朝廷真正关注的焦点议题(与他之前专注的“实务”
领域或有重叠,但视角和层面完全不同)。
他很快发现,这里讨论的不仅仅是具体的“事”
,更是“事”
背后的“人”
、“势”
、“利”
的复杂平衡。
一项关于河东粮赋征收方式调整的提议,可能牵扯到当地豪强的利益、户部与地方官的博弈、乃至与边防驻军粮饷的衔接;一次对岭南某州刺史的考功评议,背后可能是朝中不同派系对南方控制权的角力。
李瑾没有急于求成,也没有因自己“实学”
背景而刻意标新立异。
当议题涉及农桑、工造、商贸、海防等与“督行实务”
相关的领域时,他才谨慎发言,发言必基于详实数据与实地反馈,就事论事,提出具体可行的建议,如“新式农具推广宜分地域、看土质,不可一刀切”
,“海船改良需配合港口建设与舵工培训”
,“鼓励海贸需与市舶司强化稽查、公平定价并举”
。
他的建议务实、具体,且有前期试点成效支撑,往往能切中要害,即便长孙无忌等人,在具体技术层面也难以反驳,只能从“靡费”
、“扰民”
、“需缓行”
等更宏观的角度提出质疑。
而于志宁、李勣则不时会对他的一些务实提议表示认可或补充。
在涉及人事、科举、礼法、边防战略等传统领域时,李瑾则多以请教、学习的姿态出现,仔细聆听各方观点,不轻易表态。
但他偶尔提出的、从“实效”
、“成本”
、“长远影响”
角度出发的思考,也常常能给陷入“义理”
或“派系”
之争的讨论,带来一丝不同的清风。
渐渐地,政事堂的诸位宰辅开始意识到,这位年轻的“同三品”
,并非只会“奇技淫巧”
,其思维之缜密、视野之开阔、处事之沉稳,远超其年龄,更难得的是身上没有一般“幸进”
之臣的浮躁与钻营。
李瑾深知,自己在政事堂的立足之本,仍是“督行实务”
的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