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物理死亡更彻底。他们还呼吸,心脏还在跳动,监测仪上的曲线还很规律,但里面已经空了。像被蛀空的树干,外表完整,内里早已腐朽成粉末。
陆见野看见了这一切。
在连接断裂前的最后一瞬,他看见了七双空洞的眼睛——那里什么都没有了,连绝望都没有。看见了他们嘴角流下的涎水——大脑不再控制身体。看见了他们彻底放弃抵抗的、认命的姿态——终于解脱了。
然后连接断了。
他跌回圆柱舱的废墟里,浑身湿透。不是营养液,是喷淋系统启动后浇下的水。冰冷的水,冲走了血迹,冲走了情绪残留,也冲走了……某些重要的东西。
现在他注意到了。
喷淋系统喷出的不是普通的水。是淡蓝色的液体,带着刺鼻的化学气味,像医院消毒水和某种甜腻香精的混合。记忆干扰剂,专门用来模糊短期记忆,清洗现场,制造合理的混乱。
雨还在下。
窗外的暴雨,和室内的“雨”,交织成双重奏。整个世界都在哭泣,为这场精心策划的屠杀。
脚步声。
急促的,沉重的,踏着水洼溅起水花的脚步声。
秦守正冲了进来。白色实验服的下摆被水打湿,紧贴着小腿。他的脸上有急切的表情——现在陆见野看懂了,那不是担心儿子,是担心实验数据,担心他珍贵的“素材”。
他第一个动作不是冲向陆见野。
是冲向隔壁观察室。
陆明薇的克隆体还坐在椅子上,头歪向一边,像疲倦到极致后的小憩。她的眼睛闭着,嘴角带着微笑——那是真正的、解脱的微笑。她已经死了,但死得很安详,像终于完成了漫长苦役的囚徒。
秦守正冲到她的尸体前,弯腰,手指在她颈后摸索,然后猛地一拔——一个微型收集器被拔了出来,末端连着细如发丝的导管。
收集器里,有一颗情核。
不是普通的情核,是金色的,散发着温暖、柔和、近乎神圣的光,像一枚被缩小的太阳,像一滴凝固的阳光。
秦守正将它举到灯光下观察。
实验室顶灯惨白的光线穿过情核,在地面投下一个金色的、晃动的光斑。他的脸——在那一瞬间——露出了狂喜。纯粹的、不加掩饰的、科学家看到完美数据时的狂喜。他的眼睛睁大,嘴唇微微张开,呼吸变得急促。
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陆见野读懂了那个口型:“完美。”
然后,过了三秒——陆见野数了,整整三秒——秦守正才转向儿子。他走过来,脚步在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水花。在陆见野身边蹲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颈动脉。
“还活着。”他喃喃自语,然后提高声音,朝门外喊,“医疗队!”
但他没有等医疗队。他自己动手,将陆见野从湿滑的地上抱起来。十五岁的少年很轻,在他怀里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像一具掏空的躯壳。他抱着儿子走向出口,经过控制台时,脚步没有停顿,只是瞥了一眼那七具“情感死亡”的躯壳。
眼神里没有怜悯。
没有悲伤。
甚至没有评估。
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确认——像厨师清点用掉的食材,像会计核对支出的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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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跳转。
不是平顺的淡入淡出,是粗暴的剪切。像电影胶片被剪刀剪断,然后随意粘合,中间缺失了至关重要的几帧。
陆见野醒来时,躺在病床上。
单人间,窗户很大,窗外还在下雨。但雨势小了,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变得轻柔,像有人在远处用指尖轻轻叩门,礼貌地询问是否可以进来。
他浑身都痛。
不是皮肉痛,是神经痛。是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尖叫,是骨髓深处渗出的、冰冷的痛。测写能力过载的后遗症,他经历过很多次,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痛得更深,更彻底,像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被永久地改变了。
门开了。
秦守正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纸质病历。他在床边坐下,没有先看儿子,而是仔细看了监测仪上的数据,用笔在病历上记录。
“脑波稳定了。”他说,像在汇报实验结果,语气平静得可怕,“情绪波动阈值恢复到安全范围。身体损伤……可控。”
陆见野想说话。他想问妈妈呢,想问那七个人呢,想问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喉咙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嘶哑的、破碎的气音,像漏气的风箱。
秦守正这才看向他。眼神很复杂,有关切——那种实验室主任对珍贵实验体的关切;有评估——那种工匠对作品完成度的评估;还有一种……困惑。仿佛眼前这个少年做出了什么他无法理解的行为。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他问。
陆见野点头,又摇头。他知道一些,但又不愿知道全部。记忆是混乱的,像一面被打碎的镜子,每一片都反射着不同的真相,拼凑起来却是扭曲的、矛盾的噩梦。
“你母亲死了。”秦守正说,语气平静得像在报告窗外的天气,“七名研究员情感死亡。实验室损毁百分之四十。而你……吸收了相当于常人三百年的情绪量。”
他顿了顿,身体前倾,拉近了与陆见野的距离:
“痛吗?”
陆见野点头。眼泪涌出来,顺着太阳穴流进枕头,布料迅速吸走了温热的液体。
“痛就记住。”秦守正说,声音突然变得冷酷,那种冷酷里有一种诡异的热情,“痛是进化的燃料。没有痛,就没有成长。没有撕裂,就没有新生。”
他从白大褂口袋里取出一支提取笔。银色的,笔身修长,笔尖极细,在病房灯光下闪着手术刀般的寒光。
“爸爸帮你把太痛的部分存起来。”他说,语气温柔得像真正的父亲在哄孩子吃药,“这样你就不会难受了。等你长大了,坚强了,再还给你。”
提取笔刺入陆见野颈部。
不是注射,是抽取。陆见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不是血液,是更轻的、更虚无的、但更珍贵的东西。记忆的碎片,情绪的残渣,那些太痛、太沉重、十五岁的他根本无法承受的部分。
视野开始模糊。
病房的灯光晕开成光斑,秦守正的脸溶解在光影里。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在沉入黑暗的深渊前,他听见秦守正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