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船坞的入口像一道被撕裂的旧伤疤,横亘在码头区的边缘。巨大的、生锈的钢铁闸门早已扭曲变形,半没在泛着油光的黑水里,露出后面幽深如巨兽食道般的黑暗。受伤“蝰蛇牙”成员滴落的血迹,在靠近入口处的泥地上变得断断续续,最终消失在一道通往侧方维修通道的、狭窄铁梯旁。空气里的铁锈和腐烂水藻味中,混入了一丝新鲜的血腥,还有若有若无的、仿佛陈年机油燃烧后的焦糊气息。
塔格在铁梯前蹲下,手指抹过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暗色痕迹,凑近鼻尖闻了闻。“上去不久。伤口不浅,他在硬撑。”他抬头,看了眼那黑黝黝的、向上延伸的通道,又侧耳倾听片刻,“上面……很安静。太安静了。”
艾琳握紧“星尘之牙”,冰凉的刀柄让她保持清醒。罗盘在这里完全失灵了,指针疯狂旋转,仿佛被无形的漩涡搅动。这里弥漫着一种极其混乱、却又异常“沉重”的回响残留,像无数种力量在此地激烈碰撞后留下的、久久无法散去的淤伤。与“寂静回廊”那种纯粹的死寂不同,这里充满了“喧嚣”过后的荒芜。
“没有选择。”艾琳低声道,率先攀上铁梯。铁梯锈蚀严重,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绝对的寂静中格外刺耳。塔格紧随其后,如同她的影子。
维修通道狭窄、低矮,布满灰尘和蛛网。手电筒的光束只能照亮前方几步,光束中飞舞的尘埃仿佛凝固的时光碎屑。通道两侧偶尔有锈死的阀门和破损的管道支路,如同怪物的腔肠。血迹在这里完全消失了,但空气中那股混合着血腥、焦糊和某种……类似硝石与古老香料的味道,却隐约可辨。
他们放慢速度,每一步都轻如猫足。塔格在前,猎人几乎不用眼睛,而是用全身的感官去捕捉气流、温度、回声的每一丝异常。
通道并非一直向上,而是在一段爬升后转入水平,并开始出现岔路。就在他们面临选择,犹豫该走哪条路时,前方左侧的一条岔路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仿佛金属片刮擦岩石的声响。
塔格瞬间停住,身体绷紧如弓。艾琳也屏住呼吸。
片刻寂静后,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明显痛楚喘息的声音,从那条岔路的阴影里飘了出来,用的是林恩下层流行的黑话切口,但语调有些古怪的僵硬:“……谁在那儿?是‘毒牙’老大派来接应的人?还是……那些‘白影子’的走狗?”
是那个逃走的沉稳声音!他躲在那里,显然伤势不轻,而且警惕性极高。
塔格看了艾琳一眼,眼神快速交流。冒充“蝰蛇牙”接应者风险太大,他们不熟悉切口和暗号。但或许可以……
艾琳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用一种疲惫而警惕的语调回应,尽量模仿之前听到的、普通冒险者或佣兵的口吻:“不是‘毒牙’的人,也不是什么白影子。路过,被追,找个地方躲躲。听到动静,以为有麻烦。”
岔路里沉默了几秒,只有沉重的呼吸声。然后,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狐疑和更加明显的痛苦:“……路过?这鬼地方?骗鬼呢……你们身上……有血味,新鲜的血味,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干净’味儿,不像在这污水沟里打滚的人。”
塔格的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了短剑柄。
但艾琳脑中灵光一闪。她轻轻碰了碰怀中贴身收藏的、莱拉给的那面子镜。镜面冰凉,但当她将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意念缠绕上去时,镜子似乎极其轻微地“嗡”了一声,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清泉涤荡污垢般的细微感觉,以她为中心,极短暂地扩散了一瞬。
这不是通讯,更像是镜子本身“映照”特性的一次无意识被动散发,对混乱回响环境的一种本能“澄清”。
岔路里的声音明显顿住了,紧接着,响起一阵压抑的、剧烈的咳嗽,仿佛牵动了伤口。咳嗽平息后,那声音里的怀疑似乎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虚弱,但带着一丝奇异的……探究?
“……镜海?不,不对……更稀薄,更……‘聚焦’?见鬼,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点急促,“不管你们是谁……如果不想被卷进更大的麻烦,现在就掉头离开。这里……不干净。‘白影子’的东西……有些还‘活’着。我……我只是个拿钱办事、现在想保命的可怜虫,我不想再沾上更多了……”
他话语中的恐惧真实可感,提到“白影子”时那种深入骨髓的忌惮,以及“东西还‘活’着”的暗示,让艾琳心头凛然。
“我们也在找‘白影子’的麻烦。”艾琳决定冒险部分坦诚,声音放得更低,但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我们有个同伴,被他们的‘寂静’伤得很重,快要死了。我们在找能救他的方法,或者任何关于他们的线索。你如果知道什么,告诉我们,作为交换……我们可以考虑帮你处理伤口,或者告诉你一条相对安全的出路。”
岔路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粗重的呼吸。良久,那声音带着一丝嘲讽和无奈响起:“救我?哈……你们自身难保。不过……你们身上那点‘干净’劲儿,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很久以前,也喜欢在旧货堆和遗迹里打转、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老家伙……”
艾琳心中一动:“谁?”
“……一个自称‘拾荒者’的老疯子。
他不住在城里,喜欢在旧河道、废弃工厂和这种鬼地方转悠,捡些没人要的‘垃圾’,研究些没人懂的玩意儿。
有人说他是个被大学赶出来的学者,也有人说他是个落魄的炼金术士。
几年前,他好像也对‘白影子’的东西感过兴趣,还问过我们这些地头蛇一些古怪问题……后来就没消息了,不知道是死了还是离开了。”
受伤者喘着气说,“如果这城里还有人可能知道怎么对付‘白影子’留下的‘脏东西’,除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大概就只有那种不要命的疯子了……他以前常在西边,靠近旧河道闸口和废弃净化厂那片活动,那里像个迷宫,我们的人都不太去。”
“拾荒者”……艾琳记下了这个名字和地点。这或许是一条有价值的线索,尤其是关于如何应对静默者力量侵蚀的线索。
“谢谢。”艾琳诚心说道,“你的伤……”
“少来!”对方粗暴地打断,“我不需要你们的怜悯,也别想从我这里得到更多!滚吧!趁我改变主意,趁那些‘活’东西还没被彻底惊动之前!沿着这条主通道一直往前走,大概三百米有个向左的紧急疏散口,门可能锈死了,但旁边的通风管道栅栏是松的,可以从那里通到码头区另一侧的旧仓库区……那是你们来的方向吗?赶紧走!”
他给出了出路,同时也下了逐客令。语气急促而不耐,恐惧真实。
塔格对艾琳点了点头,示意信息可信,且此地不宜久留。
艾琳不再犹豫,对着岔路阴影说了一句:“保重。”然后和塔格一起,迅速但无声地沿着主通道向前。她能感觉到,岔路里那双眼睛,一直带着复杂的情绪,目送着他们离开,直到他们拐过弯道。
按照指示,他们很快找到了那个紧急疏散口。厚重的铁门果然锈死,但旁边的通风管道栅栏如那人所说,用短剑一撬就开了。他们钻入布满灰尘的管道,爬行了约十分钟,从另一处废弃仓库的通风口钻出,重新回到了码头区边缘,但已经是另一片相对陌生的区域,远处可见林恩城西区的轮廓。
天边已泛起一丝鱼肚白,漫长而危险的一夜即将过去。
他们不敢停留,迅速远离码头区,在破晓前最昏暗的时刻,凭借着塔格的方位感和艾琳对河岸区地形的模糊记忆,朝着沼泽边缘棚屋的方向折返。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消化着夜间的经历和信息。
当他们在晨雾弥漫的沼泽边缘,找到那条被芦苇掩盖的小径,并看到尽头那间半陷在泥水中的破旧棚屋时,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松懈。
棚屋里,莱拉布置的简易“沉镜阵”正在发挥作用。几面小镜子和蓝色晶砂在索恩周围构成了一个微弱但稳定的能量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檀香与薄荷混合的宁神气息。索恩依旧昏迷,但脸色似乎不再那么死灰,呼吸虽然微弱,却比之前平稳了一些。赫伯特在角落整理着一些干燥的芦苇,试图生火。罗兰如同门神,守在门口。
看到艾琳和塔格安全返回,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艾琳简短讲述了夜间的遭遇——遭遇“蝰蛇牙”、战斗、追踪、与受伤者的对话,以及关于“拾荒者”的线索。
“拾荒者……”赫伯特沉吟着,“我好像……在维克多教授某次闲聊中听过这个称谓。教授提过,林恩城有些游离于组织之外的‘民间研究者’,往往掌握着一些冷僻甚至危险的知识。‘拾荒者’似乎是其中比较特立独行的一个。如果他能对静默者的力量有所了解,哪怕只是皮毛,也值得接触。但那种人……通常性情古怪,戒备心极强。”
莱拉检查了一下“沉镜阵”的运转,灰褐色的眸子看向艾琳:“你们身上的‘气息’……发生了一些变化。除了血腥味,还有一种……被‘观察’和‘短暂认可’过的痕迹。那个受伤的‘蝰蛇牙’,虽然恐惧,但最后选择了给出信息和出路,而不是呼救或设下陷阱。这本身,就是一种对你们‘不同’于静默者及其爪牙的微妙认可。在地下世界,这种来自敌对阵营底层成员的、下意识的‘区别对待’,有时比正式的盟约更说明问题。”
塔格哼了一声,擦拭着短剑上的污迹:“他怕死,也怕‘白影子’。我们看起来不像‘白影子’的人,还愿意谈条件,给他一条活路走。就这么简单。”
“但这意味着,‘烛龙之眼’的名字或许尚未传开,但我们的‘行为模式’——与静默者为敌,对底层力量留有底线——已经开始被某些黑暗中的眼睛所注意。”艾琳总结道,心情复杂。这认可来得微弱而间接,甚至充满讽刺,但确实存在。它不是来自高高在上的大组织,而是来自一条在污水沟里挣扎求生的“鬣狗”。然而,在这座城市的阴影里,有时候,恰恰是这些“鬣狗”的鼻子,最先嗅到风向的变化。
他们有了一个临时的安全点,有了一个潜在的线索,团队里有了擅长观察分析的成员,并且,他们以一次干净利落的反击和一次谨慎的接触,在黑暗世界最边缘的角落,留下了第一个极其模糊的、不同于以往任何势力的印记。
这不是胜利,只是在这片冰冷的沼泽里,暂时站稳了脚跟,并且让水面泛起了一丝微澜。
“天亮了,这里不能久待。”莱拉看向窗外渐亮的天光,“‘沉镜阵’的效果会随着日光中的活跃能量而减弱。我们必须在天黑前,找到更稳定的地方,同时开始筹划接触‘拾荒者’。西边旧河道闸口和净化厂区域……我知道那片,地形复杂,回响环境紊乱,确实适合隐藏,但也充满未知危险。”
艾琳点头,目光扫过疲惫但眼神坚定的同伴们。“休息四个小时,轮流警戒。然后我们出发,向西。寻找‘拾荒者’,同时为索恩寻找真正的生机。”她握紧了徽章,“‘烛龙之眼’还没能被世界看见,但至少……我们已经让一些阴影知道,有新的‘目光’,正在黑暗中睁开。”
简陋的棚屋里,篝火终于升了起来,带来微弱的光和暖意。外面,晨雾笼罩的沼泽一片死寂,但林恩城庞大的阴影,已经在天际线上逐渐清晰。在这片光与暗的交界处,这支小小的、伤痕累累的团队,获得了第一次微不足道、却又意义非凡的“认可”,并准备向着更深处的迷雾,迈出下一步。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某个高处,一双属于秩序铁冕某位高级军官的眼睛,正通过望远镜,若有所思地眺望着沼泽方向那缕几乎看不见的、短暂升起的炊烟。
他放下望远镜,对身后的副官低声说:“标记那个区域。
通知第七组残余的‘观察者’,提高对河岸区及周边异常人员流动的监控等级。
尤其是……寻找一个可能使用特殊镜类回响技艺的女性,以及与她同行的人员。
保持距离,只观察,不接触。
我有种预感……有些新的‘变量’,正在我们眼皮底下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