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鱼酒馆的后巷,是这个城市消化系统里最污秽的盲肠之一。腐烂的鱼内脏、变质的啤酒渣、还有人类生活最不堪的废弃物,在潮湿的角落里发酵混合,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臭气。雨水在这里汇成黑色的细流,冲刷着地面,却只让气味变得更加复杂浓烈。巷子狭窄幽深,两侧是斑驳油腻的高墙,头顶是胡乱搭建的、遮蔽了大部分天空的破旧雨棚和晾衣绳。
第三个排水栅栏锈死了大半,勉强能看出轮廓。艾琳他们挤在栅栏旁一个稍微干燥些的凹陷处,背后是冰冷湿滑的砖墙。塔格像壁虎一样贴在巷口阴影里,监视着外面稍宽些的街道。罗兰将索恩小心地安置在相对干净的一块旧麻袋上,赫伯特则用从密室带出的最后一点宁神药剂,试图让索恩的状态更稳定些,但收效甚微。那面“余烬之镜”被艾琳贴身放着,隔着衣物似乎能感到一丝微弱的、时断时续的暖意,仿佛索恩体内那缕火苗的遥远呼应。
时间在恶臭和焦虑中缓慢爬行。每一分钟都像在冰冷油腻的刀锋上行走。外面街道上不时传来醉汉的喧哗、女人的尖笑、还有不知名帮派分子粗鲁的吆喝和碰撞声。秩序似乎在这里彻底失效,只剩下最原始的欲望和生存法则。
“那女人……靠谱吗?”塔格的声音从阴影里飘回来,压得很低,“她那双眼睛,看得人心里发毛。”
“她的镜子,‘看’清了索恩的问题。”赫伯特靠墙坐着,疲惫地揉着太阳穴,“而且她给了我们一条出路。目前来看,她是可信的。陈维先生的指引……似乎总是对的。”
艾琳没有参与讨论,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肩头的伤阵阵抽痛,但她的思绪更集中在怀中的两样东西上——龙瞳徽章,还有莱拉给的“共鸣镜”。徽章稳定地散发着微光,而共鸣镜冰凉沉寂。她在等待,用全部心神去感应那可能的、微弱的联系。
午夜将近,巷子外的喧嚣并未平息,反而因为夜更深而透出几分更加肆无忌惮的疯狂。就在艾琳几乎要怀疑莱拉能否脱身时,她手中的共鸣镜忽然轻轻一震,镜面闪过一道极其短暂、微弱到几乎以为是错觉的流光。
几乎同时,塔格低声道:“有人来了。一个人,脚步很轻,从后面屋顶下来的。”
众人立刻警戒。片刻后,一个灰色的身影如同飘落的叶子,悄无声息地落在巷子深处,几乎没有溅起地上的积水。是莱拉。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亚麻长袍,外面罩了一件深色的不起眼斗篷,兜帽拉得很低。她手中提着一个小巧的藤编箱子,看起来像是装镜子的。
她走到近前,兜帽下的脸在黑暗中更显苍白,但那双灰褐色的眼睛依旧平静。“甩掉了。是‘蝰蛇牙’的人,码头区一个收钱办事、不怎么挑活的地下团伙。有人出了不错的价钱,让他们在这一带搜寻‘携带发光徽章的外来者’和‘一个濒死的重伤员’。描述很模糊,但指向性明确。”她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谁雇的?”艾琳心一紧。消息泄露得这么快?
“镜子听不到雇主的声音,只能映照执行者的行动。”莱拉摇头,“他们接到的指令是‘找到并监视,必要时制造混乱,但尽量避免直接与疑似官方或静默者背景的力量冲突’。很谨慎的雇主。”她蹲下身,打开藤箱,里面并非镜子,而是一些干净的绷带、几瓶药剂、还有用油纸包着的黑面包和熏鱼干。“你们需要处理伤口,补充体力。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食物和药品此刻比黄金更珍贵。众人默默分食,简单的食物却带来了真实的力量感。艾琳一边嚼着干硬的面包,一边快速处理肩伤,莱拉提供的药膏带着清凉的草药味,疼痛稍缓。
“接下来怎么办?”塔格灌了口水,抹了把嘴,“回你那镜子屋?恐怕也不安全了。”
莱拉收拾着藤箱,闻言抬头:“观察间短期内不能再作为据点。雇主能通过‘蝰蛇牙’找到那片区域,说明我的活动范围可能也已进入某些人的视线。我们需要一个新的、临时的安全点,同时……”她看向艾琳,“你们需要明确下一步的目标。‘烛龙之眼’的第一道目光已经投出,看到了我。接下来,要看哪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艾琳身上。她是陈维理念的接收者,是徽章的持有者,是此刻团队无形中的核心。
艾琳咽下最后一口面包,感觉体力恢复了些许。她拿出陈维留下的羊皮纸和那个黄铜罗盘。羊皮纸上“首望东北,旧钟楼处”的指引已经完成。罗盘的指针在离开莱拉的观察间后,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不再恒定指向某个方位,而是以一种缓慢的、近乎规律的幅度,微微左右摆动着,摆动的中心轴,依然偏向东北,但似乎……更具体了?
她将罗盘平放在手心,让大家都能看到。指针在幽暗的光线下,颤动着,如同沉睡者的脉搏。
“陈维的指引没有结束。”艾琳缓缓说道,目光扫过同伴们疲惫却坚定的脸,“‘首望东北’之后呢?莱拉的加入,让我们有了‘眼睛’。但索恩需要救治,巴顿在外周旋,维克多教授和尼克莱队长下落不明,静默者的阴影无处不在……我们不能只是躲藏和等待。”
她将手指轻轻点在罗盘玻璃罩上,指向那微微摆动的指针尖端划过的、一个模糊的扇形区域。“罗盘还在指引。它颤动的节奏……让我想起陈维沉睡前,那联结传来的‘律动’。虽然微弱,但我觉得,它可能在指向下一个‘需要被观察’或‘可能存在线索’的地方。这个方向……东北方,旧钟楼更往里的区域,靠近废弃的货运码头和早期工业遗址。”
赫伯特凑近仔细看着罗盘:“指针的摆动幅度非常微小,但确实存在规律……像在‘呼吸’。这不像普通的地磁扰动。难道它感应的是……某种‘回响’的脉动?或者是与陈维先生状态相关的某种‘坐标’?”
莱拉静静观察着罗盘,灰褐色的眸子映出那微弱的颤动。“镜子映照‘存在’,罗盘或许指向‘关联’。你们与陈维的联结,你们背负的因果,可能正在影响它的指向。如果那里有与他相关、或与你们当前困境相关的事物,它产生微弱的共鸣引导,是可能的。”她的分析总是冷静而切入要害。
“去看看。”塔格言简意赅,猎人的天性让他对“追踪”和“探索”有着本能的倾向,“总比窝在这臭水沟里强。但得计划好,那地方鱼龙混杂,废弃区域更是藏着不知道什么鬼东西。”
“索恩怎么办?”罗兰沉声问道,他看着麻袋上依旧昏迷的同伴,眉头拧成了疙瘩,“他不能颠簸,需要安静的环境。”
莱拉从藤箱底层取出一个扁平的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层黑色的绒布,绒布上固定着几面更小的、形状各异的镜片,还有一小包深蓝色的晶砂。“我可以尝试用‘沉镜阵’暂时稳固他的状态,就像在观察间做的那样,但效果会更弱,且需要相对稳定的环境,不能频繁移动。我们至少需要找到一个能让他安全停留24小时的地方。”
第一个任务,在恶臭的后巷里,轮廓逐渐清晰:寻找一个新的、临时的安全据点,安置索恩并让他获得最基本的稳定;同时,根据罗盘模糊的指引,向东北方废弃码头区进行初步侦察,寻找可能与陈维、救治索恩、或静默者秘密相关的线索。
这任务充满了不确定和危险,但它是“烛龙之眼”成立后,必须迈出的第一步。
“我们需要分头行动。”艾琳做出了决定,声音沉着,“塔格,你和我,根据罗盘的指引,去废弃码头区边缘做初步侦察。不求深入,只摸清外围情况、可能的入口、以及是否有异常的活动痕迹。赫伯特,你和罗兰,带着索恩,跟随莱拉,寻找并建立一个临时的安全点。莱拉,你对这一带熟悉,知道哪里有可能避开耳目、相对隐蔽的废弃房屋或地下室吗?”
莱拉略一思索:“往东走,靠近旧河道淤塞形成的沼泽边缘,有一些早年废弃的船工棚屋和仓库,大部分半陷在泥水里,常人不会靠近。那里环境恶劣,但足够偏僻。我知道其中一处地势稍高、结构还算完好的棚屋,可以通过一条被芦苇掩盖的小径到达。‘蝰蛇牙’那种地头蛇通常也不会去那种地方。”
“好,就去那里。”艾琳点头,“赫伯特,你负责沿途消除痕迹,布置简单的预警。罗兰,保护索恩和赫伯特。莱拉,到了地方,尽快为索恩布置‘沉镜阵’。”
“明白。”赫伯特和罗兰同时应道。
莱拉从藤箱里取出那面“共鸣镜”的母镜——一面稍大些的铜镜,递给艾琳:“子镜你带着。如果遇到无法应对的危险,或者有紧急发现,向子镜注入回响之力,母镜会发热并显示极其模糊的方位光点,我能感知到大致的状况和方向。但记住,这感应很微弱,且可能被强烈的回响环境干扰,不能依赖。”
艾琳郑重接过子镜,与之前的徽章一起贴身收好。
“我们午夜后出发,利用最黑暗的时刻。”塔格看了看天色,“黎明前,无论有无发现,都必须撤回。莱拉,你们安置好后,也尽量保持隐蔽,等我们汇合。”
计划已定,气氛反而松弛了一些。有了明确的目标,哪怕前途未卜,也比在绝望中等待要好。
众人抓紧最后的时间休息、检查装备。塔格打磨着他的短剑,赫伯特整理着所剩无几的符文材料,罗兰默默擦拭着那根铁管。莱拉则在一旁,用那包深蓝色晶砂,在索恩身体周围的地面上,开始绘制一些简约而奇异的纹路,并嵌入几面特定的微小镜片,布置一个简化版的“沉镜阵”。
艾琳靠墙坐着,闭上眼睛,感受着肩伤处药膏带来的清凉,感受着怀中徽章和子镜的触感,感受着意识深处那枚“竖瞳”虚影缓慢而坚定的旋转。陈维,你看得到吗?“眼睛”已经睁开,虽然还很稚嫩,虽然布满血丝,但它正在学习如何看向黑暗,如何寻找光芒。
时间到了。
莱拉率先起身,背起藤箱,示意赫伯特和罗兰抬起安置在简易担架上的索恩。她对艾琳和塔格微微颔首,然后如同引路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没入巷子更深的黑暗,朝着东边沼泽的方向而去。
艾琳和塔格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塔格如同融化的阴影,率先滑出巷口,消失在街道交错的光影与黑暗中。艾琳拉紧兜帽,握紧怀中指引方向的罗盘,感受着指针那微弱的、却固执的颤动,深吸了一口污浊但真实的空气,紧随其后。
他们的身影,如同两滴墨水,滴入林恩城午夜庞大而混乱的画卷,朝着东北方,那片被遗忘的、弥漫着铁锈、淤泥和陈年机油味的废弃码头区潜行而去。
“烛龙之眼”的第一个任务,开始了。
而他们并不知道,在废弃码头区那片沉默的黑暗深处,除了可能存在的线索,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早已习惯了这里的寂静,并不欢迎任何不请自来的……窥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