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烂的木板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巨兽腐朽的肋骨上。废弃的货运码头区浸泡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只有远处河面反射着城市零星灯火污浊的微光,勾勒出吊车歪斜的骨架、仓库坍塌的轮廓,以及密密麻麻、如同墓碑般林立的生锈货柜阴影。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淤泥、死水和某种更加阴湿的、仿佛来自河底淤泥深处的腥味。寂静是这里的主宰,但那是一种充满窃窃私语的寂静——虫豸在木缝里爬行的悉索,锈蚀金属受冷收缩的细微尖鸣,还有远处黑暗中若有若无的、仿佛金属摩擦的拖沓声响。
艾琳紧跟着塔格模糊的背影,呼吸压得极低。手中的黄铜罗盘在这里似乎受到了干扰,指针的颤动变得杂乱,时而猛烈偏向某个方向,时而虚弱地打转,如同迷失在磁场乱流中的鸟儿。但大体上,它仍固执地指向这片码头区的更深处,那片被巨大废弃干船坞和早期蒸汽泵站废墟所占据的区域。
塔格忽然停住,举起拳头。艾琳立刻蹲身,隐没在一个半倾覆的木桶后。塔格像壁虎一样贴在地上,耳朵几乎触及潮湿腐烂的木板。片刻,他无声地挪回来,手指在泥地上快速划动:“两点钟方向,那个半塌的绞盘后面,有东西。呼吸声,很轻,两个。还有……金属和油的味道,新鲜。”
不是野兽。是人。而且是带着装备、刻意隐藏的人。
艾琳的心跳微微加速。是“蝰蛇牙”的追踪者?还是别的什么?她轻轻碰了碰怀中的共鸣镜子镜,冰凉一片,没有反应。莱拉他们在沼泽边缘,距离太远了。
塔格眼中掠过猎食者的寒光,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绞盘右侧一堆纠缠的锈蚀缆绳,示意他从那边绕过去。然后指了指艾琳,又指了指他们左侧一个敞着破口、仿佛巨兽口腔的废弃货柜,示意她占据那里,提供视野和可能的策应。
没有语言,只有眼神和手势的交换。短暂的同行与共同的绝境,已让他们之间滋生出一丝战场上的默契。艾琳点了点头,握紧了从巴顿密室带出的“星尘之牙”短刃,冰凉的刀柄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她不能全靠塔格。
她如同影子般滑向那个货柜破口,浓重的霉味和铁腥味扑面而来。货柜内部空间很大,堆着一些腐烂的麻袋和不明内容的木箱。她蜷缩在入口内侧的阴影里,从这个角度,刚好能斜斜看到绞盘后方那片被阴影笼罩的区域。
塔格已经消失了,仿佛融入了黑暗本身。
等待。时间在死寂和紧绷的神经中拉长。艾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肩头的伤口在潮湿环境下又开始隐隐作痛。她努力调动起所剩无几的镜海回响之力,不是制造幻象(那需要太多力量且容易暴露),而是将感知如同触须般小心翼翼地延伸出去,去“触摸”那片阴影后的气息。
混乱、冰冷、带着一丝麻木的恶意……还有一丝极淡的、被劣质烟草和汗臭掩盖的……“虚无回响”的残留?不是静默者那种精纯冰冷的“虚无”,更像是接触过相关物品或环境后沾染上的、粗糙的余韵。
是“蝰蛇牙”的人,而且很可能接触过与静默者相关的东西,或者……他们就是被静默者外围势力雇佣的!
这个判断让艾琳脊背发凉。如果连“蝰蛇牙”这种底层鬣狗都开始沾染静默者的影子,那说明对方的触角渗透得比想象中更深。
就在这时,绞盘后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低的、被刻意压抑的咳嗽。紧接着,一个不耐烦的沙哑声音压得更低:“妈的,这鬼地方……老大非要我们蹲在这破绞盘后面喝风?那几个家伙真的会往这儿来?”
另一个更沉稳些的声音回应:“少废话。雇主给的钱够买你命了。据说那伙人里有硬茬子,那个矮人之前在河岸区闹出的动静不小。盯着点,看到可疑的就发信号,别硬拼。”
“知道了……嘶,这蚊子……”
话音未落!
绞盘右侧那堆锈蚀缆绳中,一道比黑暗更深的影子骤然暴起!没有呼喊,没有预兆,只有短剑撕开空气的微弱尖啸,直刺向那个声音沙哑者的咽喉!
是塔格!他选择的时机刁钻至极,正是对方精神因抱怨和蚊虫而稍有松懈的瞬间。
沙哑声音的主人反应也算迅捷,惊骇之下猛地向后仰倒,同时伸手去拔腰间的家伙。但他慢了。塔格的短剑擦着他的脖颈划过,带起一溜血珠和半声戛然而止的惨嚎——剑锋虽未直接切断喉管,却划开了侧颈的血管,鲜血在黑暗中喷溅出温热的弧线。
“敌袭!”另一个沉稳声音厉喝,一把闪烁着暗哑金属光泽的、带着锯齿的短刀已然出鞘,不是攻向塔格,而是猛地掷向塔格刚才暴起的方向,同时身体向绞盘另一侧急滚,试图拉开距离并寻找掩体。他的动作显示出远超普通地痞的训练有素。
塔格一击得手,毫不停留,如同鬼魅般再次融入旁边货堆的阴影,避开了掷来的短刀。短刀“夺”一声深深钉入腐烂的木板。
但就在沉稳者翻滚、视线短暂脱离塔格方向的刹那,艾琳动了!
她没有冲出去。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近身搏杀。她将全部精神集中在指尖,凝聚起最后那点镜海回响之力,对着沉稳者翻滚后即将落脚的一片略显光滑的、积着浅水的铁板地面,轻轻“一点”。
没有光芒,没有声响。但那片铁板上的积水倒影,在沉稳者落脚的瞬间,极其短暂地扭曲、波动了一下,映照出的破损吊车影子仿佛活了过来,突兀地“延伸”出一截模糊的、如同绊索般的虚影!
这不是真正的绊索,甚至不是有形的幻象,仅仅是一瞬间视觉与平衡感的微妙误导,借助光影和水面反射完成。
但对于一个刚刚经历袭击、精神高度紧张、正在快速移动中调整重心的人来说,这一瞬间的误导,足够了。
沉稳者的脚步骤然一乱,踩入积水时身形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虽未摔倒,却失去了宝贵的平衡与节奏。
而这不到半秒的破绽,对塔格这样的猎人来说,就是致命的窗口。
黑暗中的短剑再次吐出寒芒,这一次是从沉稳者的侧后方,角度极其阴毒,直取肋下!沉稳者惊觉,怒吼一声,拼命拧身,用左臂护住要害。
“嗤啦!”
短剑撕裂了坚韧的皮甲和肌肉,带起更大的血花。沉稳者痛哼一声,右手已从靴筒里拔出一把淬毒的匕首,反手向后猛刺,逼退塔格可能的连续追击,同时脚下发力,不顾伤势,朝着码头深处更黑暗的地方亡命奔逃!他甚至没有去管那个倒在血泊中抽搐的同伴。
塔格没有追击。他如同石像般立在原地,短剑低垂,血珠顺着刃尖滴落。他侧耳倾听,确认逃窜者的脚步声远去,并且没有新的敌人出现,才对艾琳隐藏的方向做了个“安全”的手势。
艾琳从货柜中走出,腿有些发软,刚才那一下看似简单的干扰,几乎抽空了她仅存的精神力。她走到那个被塔格割喉的袭击者身边。那人已经停止了抽搐,眼睛空洞地瞪着污秽的天空,鲜血在身下积成一小滩暗色。沙哑的声音再也发不出了。
塔格走过来,蹲下,迅速搜查尸体。除了那柄锯齿短刀和一些零钱、劣质烟草,还在他贴身口袋里摸出一个粗糙的金属片,上面蚀刻着一条盘绕的毒蛇,蛇口叼着一枚磨损的齿轮——正是“蝰蛇牙”的标记。此外,还有一小块用黑布包裹的、触手冰凉的灰白色石头,散发着微弱的、令人心神不宁的虚无气息。
“静默者的‘边角料’,”塔格捏着那块石头,厌恶地皱了皱眉,“给这些鬣狗带在身上,大概能帮他们稍微隐藏气息,或者让他们更容易在‘寂静’影响过的区域活动。真是无孔不入。”
艾琳看着那具尸体,胃里一阵翻腾。这不是她第一次见证死亡,但每一次,那冰冷的重量都让她难以呼吸。这是“立威”吗?用鲜血和生命?她握紧了拳,指甲陷入掌心。
“他没死透,”塔格忽然说,指了指那个逃走的沉稳者消失的方向,“我留了手,那一剑不致命,但够他受的。他逃跑的方向,和我们罗盘指的方向差不多。”
艾琳猛地抬头,看向塔格。猎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冷静到残酷的算计。“受伤的野兽会逃回巢穴,或者去找它认为安全的地方。他流血,会留下痕迹。而且,他肯定会去报告。”
“你是说……我们跟着他?”艾琳明白了塔格的意图。这不是盲目前冲,而是将计就计,利用敌人的惊慌和伤势,顺藤摸瓜。
塔格点了点头:“比我们像没头苍蝇一样乱闯强。但得快,血迹会被雨水冲掉,他也可能中途得到接应。”
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时间为死者哀悼。这就是黑暗世界的法则,赤裸而血腥。“烛龙之眼”的第一战,以如此迅捷、冷酷的方式开始,也注定要以同样的方式继续。
艾琳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将那份不适和寒意强行压入心底。她拿出罗盘,指针在之前的战斗干扰后,似乎稍微稳定了些,颤动的方向与沉稳者逃窜的方向大致重合。
“走。”她吐出这个字,声音有些干涩,却带着决断。
塔格将那块静默者的灰白石头和“蝰蛇牙”的金属标记收起,短剑在尸体的衣物上擦了擦,归于鞘内。他像最老练的猎手一样,伏低身体,开始追踪地面上几乎难以辨认的点点血迹和踩踏痕迹,向着码头区更深处那片如同巨兽残骸般的干船坞和泵站废墟潜行而去。
艾琳紧跟其后,手中的“星尘之牙”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绪,传来一丝微弱的、冰凉的共鸣。她回头望了一眼来的方向,沼泽那边,莱拉他们应该暂时安全吧?而前方,黑暗更加浓重,仿佛张开了无声的巨口。
这一战,是迫不得已的反击,也是新生的“眼睛”向这座城市的阴影,投去的第一道染血的目光。威,或许立下了。但更多的危险,也被惊动了。
他们正在主动走入一个可能更深的陷阱,还是通往线索的捷径?
只有走下去,用这双刚刚睁开的、尚显稚嫩却已染上血色的“眼睛”,亲自去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