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年已花甲的农村妇女。是一个被亲朋好友以各种心态谈及,被街坊邻里私下里指指点点,被老人们深恶痛绝称之为恶媳妇的人。
男人们提起我很愤怒,因为我切断了某些潜藏在阴暗角落的不洁**;女人们或感叹或同情或幸灾乐祸,谁让我那么傻,做事不懂转圜不知隐蔽呢;老辈们(多为男性)恨我是因为我开了弃养老人风气之先河。
我的恶是不能遮饰的——把已过六十的公公驱逐出家,孤身一人在外独居——任谁看见或听闻都会义奋填膺。
我不打算为自己的言行或者过错辩解,只想把自己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告诉所有将要为人媳妇或者为人公婆的人。或者从我的经历中,大家能够领悟到一些可以避免发生像我一样的人生悲剧的方法。也算是我为自己所犯下的过错的弥补吧。
一个不容置疑的恶媳妇会生长于什么样的家庭?有着什么样的家庭?受过什么样的教育?
我想:无论是人性本恶论者,还是人性本善论者都一定很好奇,很希望深入研究以期为自己的理论找到更有力的论据吧。
记忆的柔蔓在大脑的海马回里蔓延生长,跨过沟沟坎坎、迷雾重重的中年,一直把柔嫩的茎叶延展到早已模糊的童年:和煦的阳光,蓬勃生长着的植物的香味,无拘无束的稚子欢笑,永远不能再来的蓝天像水晶一样璀璨夺目……
原来我一生的幸福欢笑都集中在那个短暂的时段——躺在草地上遥望蓝天,梦想如流云般飞翔的时代。
七十年代初期,我于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出生在一个山明水秀的山村。大哥长我七岁,二哥长我四岁,直到我降生才被迫断奶,母亲舔犊之情可见一斑。
那样的年代,计划生育政策还在鼓励推广阶段,结扎与否均采取自愿。我的伯母生了四子三女。母亲秉着国人多子多福的传统生下我之后才绝育,我是唯一的女儿。父母视我为掌上明珠,村里人称我为“姑娘王”。
如果男孩要贱养,女儿要娇养,我真的不知道在那样物质匮乏的时代,母亲是以何等伟大的牺牲与爱来呵护了我脆弱敏感的心灵,使我一梦二十六年依然不肯醒来。
没有人刻意培养我的“淑女风范”,我却自觉不自觉的变成了那样的人。没有人灌输我三从四德的意识,我却近乎迂腐的坚守着这样不合时宜的信条。没有人用封建道德观约束我,我却终生不能跳出对礼教的盲目坚持,以至于为此付出承重的代价。
或许因为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她对学的热爱就潜移默化地在我们兄妹心里扎下了根。
经历过革之后的村民,尤其喜欢在家长里短与各种鸡毛蒜皮的纷争中寻找消乏解闷的乐趣。那时候男人们有了矛盾就用武力解决,女人们就用一张利嘴建立自己的权威。儿时经常可以听见现代人在影视作品中才能见到的泼妇骂街的场面,所用的语言是儿童不解,男人脸红而三姑六婆背后拿来嘲笑不已的经典。
早炊之时与黄昏后是骂街妇女的表演时段,人多不缺席,才有利于她们以诟骂作为攻击或者惩罚手段的实施。
母亲总是在太阳刚下山之时就招呼我们洗脚睡觉。拿一本我们听不腻味的《西游记》来弥补黄昏不能与村中伙伴游戏的缺憾。
母亲朗读时眉飞色舞,语气变化多端,与平日在亲族面前愁眉不展,谦卑恭谨的模样大相径庭。从她抑扬顿挫的语调中所透露的喜怒哀乐使我们深受迷惑,那是一个多么生动、快乐、自在、愉悦的母亲。舒展的柳眉含着欣慰的笑影,温柔的唇角似挂着一个迷离的美梦。
渐渐地我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书——这神奇的东西变幻出来的。我便也慢慢沉浸到书的世界当中。
从被我们统统念成水许传的《水浒传》,再到令人脑袋发胀的《三国演义》,最后才是《红楼梦》。因为这些曾经是破四旧的**,直到我十岁母亲才买到正版的《红楼梦》。我一口气追完全本,最令我着迷的却是那些精美的诗词歌赋。这些也正是越剧电影《红楼梦》所不能详尽描绘的古代女子的才情风韵的来源。
从母亲沉醉的神情中慢慢揣摩红楼众女儿的风韵、各具特色的性情以及不同的人生,的我无限神往。
那些朗朗上口的诗句、平平仄仄的韵律是多么新奇。我于诗词歌赋上的兴趣偏好也许就此打下了烙印,闲来无事就会搜集整理自己遇到的所有古诗。
因为祖父往上,我们的家族也曾经是当地一大望族,祖上对琴棋书画的雅好并没有随着家族没落而全盘消散。象棋、书法以及笛与萧的等乐器的吹奏技法是沿袭了一百多年,写诗作已经不能,但是族人对于能够出口吟成四句的人总是优礼有加。
母亲是一个聪敏慧美的女性。偶尔兴致所致也会写下一些优美的诗句来吟诵给我们听,那时候,她被岁月灰暗了的容颜就会泛出美丽的虚幻的光芒来,美得令人仰慕。
父亲在三十多里外的地方上班,每月只能休息两天,还要折算掉路途上浪费掉的大半天时间。事实上母亲的青春都是在土地与我们这些儿女身上消磨掉的。
一个没落地主的女儿,经历了世事变革,身份的跌宕起伏,十七岁就嫁给捉襟见肘的贫农,独自肩挑一个门户,劳动之余还要养育丈夫十二岁的弱弟和自己的孩子。这样的岁月需要怎样的顽强与坚韧,懵懂的我虽然无知,却也从母亲长夜不熄的灯和她愁苦的打结的眉头有所知晓。
渐渐懂事的我从邻里间的只字片语了解到一些真正让母亲忧愁痛苦的根源——妯娌失和——之后,选择尽我所能去体贴她的寂寞与孤苦。
但我毕竟是幼而无知,不知道怎样去化解长辈之间的误会与纷争,只会舍去与伙伴嬉戏玩耍的时光陪伴在母亲左右。
母亲在地里劳作,我就在田埂上玩耍,追蜻蜓、捕蝴蝶、逮蚂蚱。
只要在母亲身边就好!这平静的快乐足可以抵挡没有伙伴的寂寞。
精神好的时候,我会抢着帮母亲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累了或者困了,母亲就把衣服展开在草地上,使我能够在她温馨的气息中安眠……
我会把我所有的可笑的梦想讲给母亲听,因她温暖的注目与含笑的鼓励而快乐不已;偶尔,母亲也会把自己的不开心向我倾诉。不是企求安慰,只是要个听众,如此而已。我们就这样相互依靠,不离不弃。
农家女儿几乎没有不参加劳动的,烧火扫地、放牛、打猪草、洗洗涮涮,可母亲从来不会要求我做任何事。
恃宠而骄大概是一个必然过程吧。记得七岁前的我始终是偎依在母亲怀中入睡的。
长夏奥热,母亲难得坐在土场上与邻居闲话家常,我素来早睡,又不敢单独回房,就坚持要母亲抱着我睡。
旁人都:“你这姑娘王,惯坏了。这么热的天还要抱,不怕生痱子吗?”
我偷眼看母亲,虽然无奈,脸上却有着抹不去的宠溺与关爱。我是在那么热而快乐安心的感觉里酣然入梦。
直到今天,我也摆脱不了天热生痱子的毛病,可是这里面却承载着那么温馨幸福的回忆。
我那时对于未来最遥远的热望,就是长大后成为一个像母亲一样温柔能干又有才情的女性。
母亲是我的骄傲与依靠,我也要成为女儿的骄傲与依靠。
我想:如果有神灵,一定会耻笑孩子们的无知的。不然,她为什么总是那样不留情面的删改了所有最初的美好,留给人们一个暮年回首,不甚唏嘘的人生?
哥哥们轮流入了中学,剩下我伴着母亲,独自沉迷在《红楼梦》营造的诗书生涯和风花雪月的幻梦之中。沉迷书籍使我失去了儿童所应有的快乐喧哗的童年趣味,却把我的心永远定格在童真时光。
我是一个睁着眼睛做梦的人。
我把自己想象成多愁善感的林妹妹,学到了她的隐忍与自伤;武侠潮起,玉娇龙的孤高冷傲与敢作敢为成了我所追求的美德;那个刚刚从压迫中挣扎出来的时代,有很多感人的历史故事与不为人知的英雄故事,红色金典被广为传颂,忠贞于祖国和人民像一个光荣的烙印,深深铭刻在我的心灵。
各式各样的人物从书中走出来,丰富了我的感知,也困惑了我的情感。像许多人一样,我也想做那样的英雄,然而也只能望书兴叹:生不逢其时!
于是沉溺于白日梦中,在别人的传奇里幻想着自己传奇。
如饥似渴的阅读所有我可以捧在手上的书籍,也是那么有限。
我开始用漫漫一生来构思属于我的侠客梦,在梦中掺杂着莫名的希冀幻想着我的未来,是不是有一个像贾宝玉一样知我懂我的知音在;会不会有一个“罗虎”值得我去牺牲自己的青春,尽我一生去等待……
懵懂年少的我不知不觉就勾画了一个多么复杂的完美男子形象,即是英雄又有才子的风雅多情。这似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不知道该怎样被揉合为一体的。在现代这就是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奇迹,而在古代,遥远的推崇君子之风的古代,这样的人其实多到不甚枚举。
被众多同人推崇的张良就是一个典型范例,因着古代的儒家并不是后世那种只知道口诵笔录、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
我情感的天平,向着儒雅的古代一倾再倾。然而,在属于我的那个年代里,有多少人可以像我一样,倾心于故纸堆里的情感故事?是以总不免时时怀抱了知音难觅的哀怨,在自己臆造的世界里伤春悲秋,自我折磨。
直到今天才知道当年的我是多么肤浅而又天真,也知道今天才明白,没有等到想要的人只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完美。
盲目的附庸风雅让我脱离了现代人成长的轨道,一味的追求君子节操使得我爱憎分明、不懂谦和,渐渐不合时宜。
在村中,我们家似乎是书香门第的典范,父亲在外工作受人钦敬,他本人的谦和有礼、公平正直也备受老辈称许。对于兄长们的聪慧,村里人更是交口称赞,似乎就成了孩子们追赶与艳羡的存在。
大哥的才华是有目共睹的,他所展现的一切使我一直以来视他为现实中的偶像,然而,这样一个大家公认的准大学生,最后却以两分之差与大学无缘。我们一家的光环自那时起就黯淡了许多。接下来是二哥,再后来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