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心中一紧,目光灼灼地盯着李勣。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则屏住了呼吸。李瑾也放下了酒杯,静静观望。连侍立在旁的宦官宫女,似乎都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垂首肃立,不敢稍动。
李勣似乎并未感到意外,他缓缓放下酒杯,用一方素绢擦了擦嘴角,动作沉稳,不见丝毫慌乱。他抬起那双阅尽沧桑、深邃如古井的眼眸,看向御座上的皇帝,声音不高,却清晰平稳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陛下。”李勣微微欠身,“老臣一介武夫,蒙先帝与陛下不弃,位列台辅,实是惭愧。至于陛下欲立何人为后……”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脸色紧绷的长孙无忌等人,又迅速收回,重新落回皇帝脸上,语气平淡得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此乃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
“此乃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
十二个字,字字平淡,却如同十二道惊雷,接连炸响在麟德殿每一个人的心头!又如同一把看似钝拙、实则锋利无匹的巨斧,猛地劈开了笼罩在“废王立武”议题之上那厚重无比的、由礼法、道德、政治利益编织而成的迷雾与枷锁!
家事!李勣竟然将“立后”这件牵动天下、关乎国本的重大政治事件,轻描淡写地定义为皇帝的“家事”!而且直言不讳地指出,这是皇帝自己的事,不必询问“外人”!
这简直是……石破天惊!与褚遂良等人引经据典、痛心疾首的“礼法人伦”之辩截然相反,李勣直接将问题的性质降维、简化了!他绕开了所有复杂的道德争论和政治纠葛,直指最本质的权力核心——皇权。在他的定义里,皇帝想娶谁、立谁为后,是皇帝自家的私事,如同寻常百姓家娶妻,旁人(“外人”)无权、也不应过多干涉。这无疑是对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以“天下礼法”、“国本纲常”为由干涉皇帝决策的最直接、最彻底的否定!
更重要的是,说这话的人,是李勣!是军方的定海神针,是战功赫赫的元勋,是顾命大臣之一!他的表态,虽然没有直接说“支持立武”,但其潜台词和实际效果,比直接支持更加有力,更加致命!他等于是在告诉皇帝:你是皇帝,你有权决定自己的皇后,不必顾忌那些“外人”的聒噪。同时,也是在告诉朝野:军方(至少他李勣)认为这是皇帝的私事,不会因此与皇帝对抗。
长孙无忌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仿佛被人当众狠狠扇了一记耳光。褚遂良更是气得胡须抖动,指着李勣,想要反驳,却一时语塞,因为李勣的话看似平淡无奇,却站在了一个他们难以正面驳斥的“高度”——皇权的绝对性。韩瑗、来济等人也是面面相觑,眼中满是震惊与挫败。他们千算万算,没料到李勣会用这样一种近乎“耍无赖”却又直指要害的方式,来表态支持皇帝(或者说,不支持他们)。
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则是心中狂喜,几乎要忍不住击节赞叹!妙!太妙了!李司空此言,简直是四两拨千斤,于无声处听惊雷!一下子将对方所有的道德大旗都扯得稀烂!
皇帝李治,在最初的愕然之后,眼中骤然爆发出明亮至极的光彩!他看着李勣,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感激。李勣这番话,看似简单,却无异于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时刻,送上了一把可以斩断一切羁绊的尚方宝剑!这不仅是态度,更是一种强大的政治背书!
“哈哈哈!”李治忽然放声大笑,笑声畅快淋漓,仿佛要将多日来的郁结一扫而空,“英国公所言,真是快人快语,深得朕心!不错,此乃朕之家事,确不该劳烦诸卿如此挂怀,徒惹纷争!来,诸卿,满饮此杯,今日佳节,莫谈国事,但享佳酿!”
皇帝借着李勣的话,顺势将“立后”议题再次定性为“家事”,并以此为由,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他高举酒杯,意气风发。
“臣等……恭祝陛下!”殿中众人,无论心思如何,此刻也只能强颜欢笑,举杯相贺。只是那杯中的美酒,在有些人喝来,已是五味杂陈,苦涩难当。
麟德殿的宴会,在一种诡异而热烈的气氛中继续进行。但所有人都知道,经此一事,朝堂之上的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决定性的、不可逆转的倾斜。李勣那看似轻飘飘的十二个字,如同定海神针,稳住了皇帝的阵脚,也如同千斤巨锤,砸碎了元老集团最坚固的防线。
“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此言一出,乾坤已定。
废王立武,最大的障碍,已被李勣这举重若轻的一句话,彻底搬开。剩下的,不过是程序和时间问题。长孙无忌等人,纵有万般不甘,千般谋划,在失去军方最关键人物的潜在支持、且被皇帝以“家事”之名夺走话语权后,其反对的力量和正当性,已如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
宴罢,李瑾随着人流走出麟德殿。夜风微凉,吹拂着他因激动而有些发热的脸颊。他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繁星点点。他知道,他和武媚娘,历经千难万险,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而那个在关键一锤定音的老将李勣……其今日之举,是出于对皇权的绝对维护,是对朝局平衡的某种考虑,还是……别有深意?
无论如何,大局已定。接下来,便是将这“家事”,以最隆重、最无可挑剔的方式,变成天下皆知的“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