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暮春将尽,夏意初萌。然而笼罩在长安城上空、尤其是皇城大内的政治空气,却并未随着季节更替而变得和暖,反而在皇帝勒令礼部、宗正寺、中书门下“于一月内拟定考察与册立中宫之标准与程序”的旨意下达后,变得更加凝滞、压抑,仿佛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沉闷。各方势力都在紧锣密鼓地行动,明里暗里的较量和博弈,在朝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次会面、每一封书信中无声而激烈地进行着。
长孙无忌府邸的书房,连日来烛火常明至深夜。这位历经两朝、辅佐太宗开创“贞观之治”、又受托孤重任扶持今上的顾命首辅,眉宇间的沟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邃。他面前摊开着礼部、吏部、户部乃至宫中递来的各种密报、名录、以及门生故旧的意见陈条。废王皇后是既定事实,他无力也无心挽回,但“立新后”之事,却触动了这位关陇集团领袖、同时也是传统礼法秩序最坚定维护者的核心利益与政治信念。
他反对立武媚娘,反对的并非仅仅是武媚娘这个人,而是这件事背后所代表的、可能彻底改变现有权力格局的危险倾向。
一个出身并不显赫(武士彟已故,武氏并非顶级门阀)、曾为先帝才人、与皇帝有“私情”
之嫌、且明显与“实学”
新贵李瑾暗通款曲的女人,若登上后位,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皇权可能进一步摆脱关陇集团和传统朝臣的制约,意味着“实学”
、“格物”
那些“奇技淫巧”
可能获得更正统的地位,意味着后宫与某些新兴政治力量的勾结可能成为常态,更意味着太子李忠(非武媚娘所出)的地位将岌岌可危!
这完全背离了太宗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维持朝局平衡稳定的遗训!
更让长孙无忌忧心的是皇帝李治的态度。这位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外甥,性情看似温和,骨子里却有着不亚于其父的刚愎与执拗,尤其是在试图摆脱“顾命大臣”阴影、彰显自己权威方面。从重用李瑾推行“实学”,到雷厉风行处置王皇后“厌胜”案,再到如今急切地想要“立新后”,每一步都显示出皇帝扩张皇权、培植自己班底的强烈意愿。而武媚娘,很可能就是皇帝选中的、在内廷协助他实现这一目标的关键人物。
绝不能让此事成功!长孙无忌下定了决心。他必须利用自己无与伦比的威望和朝中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在“标准”与“程序”的制定中,设置重重障碍,将武媚娘排除在合格人选之外,至少,要极大地延缓甚至阻止其上位。
他首先联络了褚遂良、韩瑗、来济等铁杆盟友,统一了思想。
接着,他又暗中示意与关陇集团关系密切的御史、言官,开始搜集、整理关于武媚娘“身份瑕疵”
、“德行有亏”
的“材料”
,并准备弹章。
同时,他授意礼部、宗正寺中倾向于己方的官员,在拟定“标准”
时,极力强调“门第清贵”
、“家世清白”
、“贞静贤淑”
、“无任何过往瑕疵”
等条款,并暗示“曾侍先帝”
是重大道德污点,有违“一女不事二夫”
的纲常伦理。
在“程序”
上,则主张必须经过“百官廷议”
、“宗室合议”
、“天下舆情”
等多重复杂环节,将时间无限拉长。
然而,皇帝和李瑾方面显然也有所准备。
许敬宗、李义府等人积极活动,联络寒门、庶族出身或对关陇集团把持朝政不满的官员,宣扬“唯德才是举”
、“不拘门户”
、“陛下家事”
等观点。
李瑾则通过“格物所”
和“督行实务”
的渠道,不断呈报一些“利国利民”
的成果,并隐约将“后宫安宁”
与“新政推行”
的顺利与否挂钩,强化皇帝“早日确立中宫以稳定内外”
的念头。
武媚娘在宫中,更是谨言慎行,对四妃(尤其是暂时协理六宫的德妃、贤妃)恭敬有加,对下温和,每日抄经祈福,偶尔在与皇帝见面时,谈及经史亦能有独到平和见解,绝口不提立后之事,反而劝皇帝“以国事为重,勿以妾身为念”
,愈发显得“识大体、明事理”
。
双方角力之下,礼部等衙门拟定的“标准与程序”条陈迟迟难以定稿,争论不休。眼看一月之期将至,朝堂上的火药味也越来越浓。
四月廿八,大朝。这是“一月之期”前的最后一次大朝会。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朝堂之上,关于“立后”的争论,必将达到一个高潮。
果然,朝议进行到一半,当礼部尚书出列,颇为为难地奏报“中宫册立标准程序条陈,各部尚有争议,未能统一,乞请陛下宽限时日”时,皇帝李治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一月之期,朕早已明示。尔等拖延至今,竟言‘未能统一’?是何道理?!”李治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
礼部尚书汗如雨下,支支吾吾,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长孙无忌的方向。
就在这时,侍中、同中书门下三品褚遂良出列了。他手持玉笏,神色肃穆,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撩袍跪倒在丹墀之前。
“陛下!”褚遂良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臣,冒死进言!中宫之事,关乎国本,礼法纲常,天下观瞻,非可轻率而行!陛下命礼部等拟定条陈,本是慎重之举。然老臣等反复斟酌,以为当今之急,非在速立新后,而在稳固国本,明晰礼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