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长安,烈日如火,但比天气更灼热的,是城南工坊“玻璃量产一区”内熔炉日夜不熄的火焰,以及王掌柜心中那份滚烫的、关于“明玻”量产与财富的蓝图。自“大尺寸平板玻璃”获得皇帝青睐、获准“限量发卖”以来,来自宫廷、顶级权贵府邸乃至嗅觉敏锐的豪商的订单与求购意向,便如同这七月的骤雨,虽不密集,却每一滴都分量十足,砸在工坊本已紧绷的产能弦上,发出近乎**的声响。
供不应求,价高者得。
这是王掌柜在李瑾授意下刻意维持的局面。
几面镶嵌了平板玻璃的座屏、妆台,在长安最顶层的圈子里引发了小小的轰动,其晶莹剔透、映照万物毫厘毕现的特性,被赋予了“澄怀观道”
、“明心见性”
等风雅寓意,迅速成为身份与品味的新标杆。
然而,工坊每月能稳定提供的“大板”
不过十数块,制成器物更是寥寥,往往需要通过隐秘的渠道竞价,价码已被炒到令人咋舌的地步——一面三尺见方的玻璃镜屏,其价值已远超同等大小的金器!
暴利之下,窥探、打探、乃至试图以权势压价、索要“供奉”
的各色人等,也愈发多了起来。
虽有“内廷供奉”
的牌子和皇帝隐约的庇护,但压力依旧与日俱增。
“公子,如今之势,如抱金行于市。”王掌柜在秘密会面时,不无忧虑地对李瑾道,“平板玻璃固然暴利,然产出有限,惹人眼红。那些求而不得的勋贵,私下颇有怨言。萧家那边虽暂时沉寂,但其门下几个豪商,近来频频打听我们原料来源、匠人待遇,恐有不轨。再者,玻璃器物易碎,长途运输损耗亦大,限制了销路。长此以往,恐非善策。”
李瑾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王掌柜所言,正是他思考的问题。平板玻璃是标杆,是打开上层市场的敲门砖,但因其工艺难度和运输不便,注定难以成为支撑工坊长期发展的现金流支柱。他需要一种能量产、易运输、受众更广、利润依然丰厚的“明玻”产品,来将“琉璃”带来的声望和财富,真正沉淀、固化下来。
“王叔所言极是。”李瑾沉吟道,“平板玻璃是我们的‘脸面’,不能丢,还需继续精进工艺,提高良品率,确保宫中及几位关键人物的供应,维系‘御用’光环。然,工坊欲长久,需有‘筋骨’。这‘筋骨’,便是能够稳定、大量生产,行销天下的玻璃器皿。”
“器皿?”王掌柜眼睛一亮,“公子是说,杯、盘、碗、瓶、盏之类?”
“正是。”李瑾点头,“此类器皿,用料相对平板为少,工艺上或可借鉴已有的吹制、压模技术,加以改良,实现标准化、批量化生产。其物晶莹,盛装酒水、果品、乃至化妆品,美观且卫生,不易与金属、漆器起反应,必受青睐。更重要的是,器皿小巧,便于包装运输,可远销洛阳、扬州乃至江南、岭南,市场广阔。只要我们能将成本控制住,以‘明玻’之美名,即便定价不菲,亦不愁销路。”
“批量生产器皿……”王掌柜陷入思索,“现有的吹制、沾料、模具之法,匠人全凭手感经验,成品大小、厚薄不一,废品亦多。若要‘标准’、‘批量’,恐需在工具、模具、乃至工序上,大动干戈。”
“正是要动。”李瑾语气坚定,“此事,我已有计较。需成立‘器皿量产组’,从现有玻璃匠人中选拔最善学习、手最稳的,给予重赏,集中培训。我会画一些新式工具和模具的图样,你寻可靠匠人制作。关键是几处……”
他铺开纸笔,边画边说:“其一,改良熔炉和供料。
平板玻璃的熔炉追求大而稳,适合出料板。
器皿熔炉可小些,但需温度均匀,便于持续取用玻璃液。
可设计一种带有多个取料口的‘池炉’,玻璃液在其中澄清、均化,匠人可轮流从不同口取料,不误工时。
其二,统一吹制铁管和模具。
吹管的长短、口径、壁厚需统一,前端沾取玻璃液的‘料泡’重量,也需大致控制。
我会设计一种简易的‘定量勺’或‘称重杆’,辅助匠人取料。
模具则需用耐热铸铁,内膛抛光,尺寸精准,并可快速开合、冷却。
其三,建立流水工序。
将器皿制作分解为:取料、吹小泡、入模吹制(或自由吹制定型)、剪口、烘口(用特制火焰软化边缘)、退火(消除内应力,防止炸裂)等步骤,专人专岗,反复练习,形成肌肉记忆。
其四,设立严格质检。
每一件成品,需检查气泡、杂质、厚薄、形状、有无暗裂,分等定级,优等供应高端,次等降价处理,残品回炉。”
王掌柜听得连连点头,眼中异彩连连。这等精细分工、标准作业、流程控制的理念,再次超越了他的认知。“公子此法,犹如军中操典,令行禁止,各司其职,长此操练,熟能生巧,产量、质量必可大增!只是……这初期的投入,尤其是模具制作、匠人培训期间的损耗,恐怕不小。”
“投入是必须的。”李瑾道,“玻璃之利,足以覆盖前期成本。关键是快,要抢在别人模仿、或朝廷可能改变态度之前,形成规模和口碑。此事由你全权负责,从工坊利润中拨出专款,立即着手。匠人待遇从优,但需签更严格的保密契约和长期雇佣契约。模具可先做几套常用器型的,如高足杯、莲花盏、玉壶春瓶、梅瓶、小碟、粉盒等,试产成功,再行扩充。”
“老朽明白!”王掌柜精神抖擞,“只是……这烧制玻璃,尤其是器皿退火,需大量优质木炭或石炭。长安附近木炭价昂,石炭烟大质杂,恐影响玻璃品质和炉窑寿命。燃料一事,还需设法解决。”
燃料!这确实是卡脖子的难题。唐代主要燃料是木柴和木炭,森林资源虽丰,但大规模工业消耗下,成本飙升、运输不便且不可持续。煤炭(石炭)已开始使用,但多用于取暖和简单冶炼,杂质多,热值不稳定,且燃烧产生大量烟尘和硫化物,对玻璃熔制和窑炉耐火材料都是考验。
李瑾想起了“高炉炼钢”试验中,孙匠师摸索出的“焦炭”烧制法。虽然还不成熟,产量有限,但焦炭热值高、烟少、杂质相对少,或许是更好的选择。“燃料一事,我已有安排。可让冶铁组的孙匠师,将‘焦炭’烧制工艺稍加改进,先小规模供应玻璃坊试用。同时,你派人往河东、陇右等地,寻访优质、易采、运输便利的露天煤场,尝试建立长期的石炭供应,并研究初步的洗选、破碎技术,尽量降低杂质。此事关乎工坊根本,需长远规划。”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王掌柜便匆匆返回工坊,开始落实“器皿量产”大计。李瑾则提笔,将关于燃料问题的思考,以及未来可能需要的矿产勘探、初步洗选技术等,写成简要的备忘录,留待日后深入。
“器皿量产组”
的组建与培训,在玻璃坊内紧锣密鼓地展开。
被选中的二十余名匠人,被集中到新划出的区域,由王掌柜亲自督阵,按照李瑾制定的“工艺流程手册”
(图文并茂,由鲁平协助绘制),从最基础的取料重量控制、吹制基本手法开始,进行近乎严苛的标准化训练。
特制的定量取料杆、统一的吹管、第一批用新炼“精钢”
铸造并精细打磨过的模具也陆续到位。
匠人们最初极不适应,习惯了凭经验和手感自由发挥的他们,对这种“刻板”
的操作规程多有抱怨,但在“高额熟练奖金”
和“淘汰后调离核心岗位、待遇大减”
的双重激励下,很快便投入了状态。
李瑾设计的“池炉”也建了起来,虽然不大,但温度控制更稳,取料口的设计减少了匠人间的相互干扰。退火窑则借鉴了陶瓷窑的某些结构,采用阶梯降温,以消除玻璃器皿因冷却不均而产生的内应力,大大降低了成品率。
就在“器皿量产”艰难推进、废品堆积如山之时,文器研造所再次传来好消息。在郑师傅、鲁平等人不懈努力下,第一套相对完整的木活字字库(约两千常用字)宣告完成!虽然字模数量距离覆盖所有典籍还差得远,但用于印刷《千字文》、《百家姓》以及李瑾规划的《农桑辑要(简本)》已是绰绰有余。排版、印刷的流程也经过了多次优化,检字速度、着墨均匀性、压印稳定性都有了显著提升。
李瑾当即指示,用新改良的“印书纸”和活字,先试印一百本《千字文》、一百本《百家姓》。他特别要求,在每本书的扉页,用雕版(整版雕刻)印上“城南周氏工坊敬制”的字样,以及一个简单的、由鲁平设计的工坊徽记(抽象的齿轮与书籍图案)。他要给这些“奇书”,打上独一无二的烙印。
当第一批散发着油墨与纸香、字迹清晰如手抄、装帧简洁大方的小册子送到李瑾面前时,他心中涌起的成就感,甚至超过了看到玻璃镜屏。他随手翻开一本《千字文》,指尖划过整齐划一的字行,仿佛能感受到那即将席卷而来的、知识传播方式变革的隐隐雷鸣。
他让王掌柜将其中一部分,以“工坊新制蒙书,请诸位大人雅正”的名义,赠送给东宫于志宁、崇文馆几位学士、以及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重臣府上。另一部分,则通过隐秘渠道,送入感业寺,交到武曌手中。他在给武曌的密信中写道:“新纸已成,活字初就,蒙书百本,谨奉清览。此物之出,其意深远,非仅蒙童之读。卿可于寺中,借赠经之名,使郭老夫人等‘偶见’之,观其言。长安风雨,或将因之而新。”
他相信,以武曌的敏锐,定能领会其中深意,并善加利用。而朝中那些收到赠书的重臣,看到这种前所未有、整齐划一、成本显然低廉的印刷品,又会作何感想?是惊叹于技艺,还是警惕于其可能带来的变化?
时间在忙碌与期待中,滑入八月。城南工坊“器皿量产组”在经过近一个月的磨合、损耗、调整后,终于迎来了转机。匠人们逐渐习惯了标准化操作,废品率开始显著下降,成品率稳步提升。更重要的是,几种主打器型——如线条流畅的高足杯、造型典雅的玉壶春瓶、小巧玲珑的粉盒、以及模仿莲花形态的盏托——开始能够稳定地产出品质合格、甚至优良的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