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敢言懂医理,只是读书杂乱,对海外一些奇异病症的记载略有印象。或许……能提供些许不同角度的观察,供太医参考。”李瑾谨慎回答。
“……也罢,你随我来。切记,只看,勿言,勿近,一切听老夫安排。”于志宁起身,带着李瑾,穿过重重殿宇回廊,来到东宫深处的太子寝殿“丽正殿”。
殿外戒备森严,侍卫、内侍林立,气氛凝重。殿内飘出浓重的药味。于志宁与值守的宦官低语几句,那宦官看了李瑾一眼,面露难色,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掀起厚重的门帘一角。
李瑾站在厢房门口,透过掀起的帘隙和数重纱幔,隐约看到内殿榻上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盖着锦被。王皇后坐在榻边,身影疲惫。几名太医在稍远处低声商议。空气中除了药味,似乎还隐隐有一丝……不太好闻的气息。
他的目光努力聚焦在太子露在锦被外的脸颊和脖颈上。距离不近,光线也被帘幔遮挡,看得不甚真切,但依稀可见,太子脸颊、脖颈处确实布满了红色斑疹,其中一些似乎已隆起,顶端有细微的反光,似是极小的水疱。太子似乎很不安稳,在枕上微微转动着头,发出痛苦的**。
就在这时,一名宫女端着水盆从内殿出来,经过厢房门口。盆中的水略显浑浊,似乎用过。李瑾眼尖,瞥见水面上似乎漂浮着些许……脱落的皮屑?还是别的什么?
“如何?可看出什么?”于志宁在他耳边低声急问。
李瑾收回目光,眉头紧锁。仅凭这远远一瞥,他无法确诊。高热、出疹、水疱,确实符合天花,但水痘、严重麻疹也有可能。关键在于水疱的形态、分布规律、以及是否“脐凹”(天花典型特征),还有口腔粘膜是否出现疹子(科氏斑,麻疹特征),这些细节,他根本无法看清。
“于公,距离太远,臣难以细辨。
但听殿下**咽痛,观其红疹水疱初起,此症确实凶险。”
李瑾斟酌道,“臣记得海外杂记中,有区分几种‘出疹热病’之法。
其一曰‘痘疮’,其疹深藏皮内,疱顶常有凹陷,形似脐窝,且多同时出现,从面颈至躯干四肢,离心性分布,疱液初清后浊。
其二曰‘水痘’,其疹浅表,疱壁薄易破,多分批出现,向心性分布(躯干多,四肢少),且常有瘙痒。
其三曰‘麻疹’,其疹为红色斑丘疹,常先有口腔粘膜白点,出疹时高热更甚。
不知太医诊视时,可曾注意殿下身上水疱具体形态、分布,以及口中可有异常?”
他将天花的“脐凹”、“离心分布”,水痘的“分批出现”、“向心分布”、“疱壁薄”,麻疹的“科氏斑”等关键鉴别点,用古人能理解的语言描述出来,希望能为混乱的太医署提供一点清晰的思路。
于志宁听罢,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李瑾所言,条理清晰,区别明确,远超太医们之前含糊的“时行”、“丹疹”之说。“你且在此稍候,老夫去问问刘副署令。”于志宁匆匆转身,走向那几位正在商议的太医。
李瑾站在原地,心念急转。如果真是天花,在这个没有疫苗、没有特效抗病毒药物的时代,治疗几乎全靠患者自身免疫力和支持治疗,死亡率极高。太子年幼,未必扛得住。而且,一旦确诊,东宫必将被彻底隔离,甚至可能引发更大范围的恐慌和清洗。萧淑妃那边,会如何动作?她会借此机会,再次兴风作浪吗?
必须尽快查明病因!如果是水痘或严重麻疹,虽然也凶险,但比天花预后要好得多,治疗方案和隔离措施也不同。
这时,于志宁带着刘副署令走了过来。刘副署令年约五旬,面容清瘦,此刻也是满面愁容。他看了李瑾一眼,对于志宁道:“于公,这位李公子所言差异,确有些道理。只是……殿下身上水疱初起,大小不一,有些似有凹陷,有些又无。分布也确实以头面、躯干为多,四肢较少。口中……我等查看时,殿下咽部红肿,确有少许灰白色小点,但不知是否是公子所言‘麻疹’之兆。眼下症状混杂,实难遽断啊!”
水疱有凹陷(脐凹)!分布向心(头面躯干多)!口中有灰白点(可能是科氏斑,也可能是化脓性扁桃体炎分泌物)!症状混杂!李瑾听了,心中更是沉重。这听起来,既有点像天花,又有点像麻疹,甚至可能合并了细菌感染?病情复杂,太医们经验主义判断,自然容易分歧。
“刘大人,眼下最要紧的,是控制殿下高热,预防并发症,并严格隔离,防止扩散。”
李瑾沉声道,“无论是否是痘疮,此症具传染性无疑。
东宫一应人等,尤其是近身侍奉者,需严密防护,其衣物用具需沸煮或暴晒,居所需通风,但避免殿下直接吹风受寒。
殿下所用汤药、饮食,需格外洁净。
此外……”
他顿了顿,“需立即查清,近日东宫内外,可有人患过类似出疹热病?
或与宫外痘疮患者有过接触?
太子殿下近日接触过哪些人、物?
尤其是……可能来自宫外的。”
他想到了“姜茶风波”。那次是针对自己。这次太子突发急症,是否也可能是人为?如果是,那手段就太骇人听闻了!但如果是意外传染,查清传染源和途径也同样至关重要。
于志宁和刘副署令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李公子提醒的是。隔离防护,太医署已着手安排。至于追查接触……此事需禀明陛下和皇后殿下。”于志宁道。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匆匆进来,在于志宁耳边低语几句。于志宁脸色一变,对李瑾和刘副署令道:“陛下召我等即刻前往两仪殿偏殿议事。刘大人,李公子,你们也一同去吧。只怕……朝中已有风声了。”
果然!消息封锁不住!李瑾心中一凛。太子重病,疑似天花,这样的消息,怎么可能完全瞒住?那些在宫中、朝中各有耳目的势力,恐怕早已得知。此刻皇帝召见,必是局势已有变化。
三人匆匆赶往两仪殿。偏殿内,气氛比东宫更加压抑。皇帝李治端坐御座,面色阴沉,眼圈发黑,显然一夜未眠。王皇后坐在下首,以帕拭泪,形容憔悴。御座之下,除了几位重臣,李瑾还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这两位太宗留下的顾命大臣、当朝宰相,竟然也在此!可见事态之严重,已惊动了朝堂最顶层。
此外,萧淑妃竟也坐在皇后下首不远,面带忧色,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光芒。
李瑾与于志宁、刘副署令上前行礼。
“太子病情如何?可有了定论?!”李治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焦虑,直接问道。
刘副署令噗通跪下,颤声道:“陛下恕罪!殿下之症,高热出疹,确系瘟热之象。然疹形未定,诸医见解不一,或云时行,或云丹疹,或疑……痘疮。臣等无能,尚未能确诊,但已用尽方法,为殿下退热安神。眼下……殿下仍昏沉烦躁。”
“尚未确诊?朕要你们太医署何用!”李治猛地一拍御案,震得茶盏乱响,“太子若有闪失,你们……你们统统给朕……”
“陛下息怒!”长孙无忌出列,声音沉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势,“太子染恙,臣等心如刀割。然当务之急,乃竭尽全力救治太子,查明病因,严防扩散。太医署众医士已尽力,此时降罪,恐于太子病情无益。老臣以为,当广征天下名医,共商诊治之策。同时,东宫需即行严隔,一应人员不得随意出入,以免瘟病流传,祸及宫闱乃至京师。”
褚遂良也附和道:“长孙司徒所言极是。太子乃国本,万不可有失。陛下,是否可下旨,命京兆府严查近日京师痘疮疫情,凡有可疑,立即上报。并令太常寺、宗正寺预备相关仪典祈福之事?”
这两位老臣,一个提出务实措施(隔离、征医),一个则顾及礼制与稳定(祈福),考虑周全,暂时压制了皇帝的怒火,也将事件处理纳入了朝廷规程。
李治胸膛起伏,勉强压下怒火,对于志宁道:“于卿,东宫一应事务,由你暂领,务必严守门户,照料好太子。太医署所有人,给朕留在东宫,不许离开,直至太子病情明朗!若有疏忽,提头来见!”
“臣遵旨!”于志宁叩首领命。
“陛下,”萧淑妃忽然柔声开口,眼中含泪,“太子殿下突遭此难,臣妾心中亦是痛极。臣妾想起,妾身宫中有一老宫人陈氏,早年曾在尚药局侍奉,略通医理,尤擅辨识疑难杂症。可否让她前去东宫,协助太医们看看?多一人,或许多一分指望。”她提到了陈宫人!那个可能与“姜茶风波”中赤芍有关的陈宫人!
李瑾心中警铃大作!萧淑妃此刻推荐她的人去东宫“协助”,是想趁机安插眼线,打探虚实?还是……有更深的图谋?
王皇后闻言,立刻抬头,眼中闪过厉色:“淑妃好意,本宫心领。然东宫如今已行严隔,太医署众医士皆在,更有刘副署令等圣手,无须再劳动淑妃宫中之人。陈宫人年事已高,莫要过了病气。”
萧淑妃泫然欲泣:“皇后殿下,臣妾只是忧心太子……”
“好了!”李治烦躁地打断,“东宫有太医署足矣。淑妃有心了。”他显然此刻无心处理后宫争执,目光扫过殿中众人,最后,竟落在了垂手侍立的李瑾身上。
“李瑾,”李治忽然点名,“你方才也在东宫。朕闻你平日博览杂书,于海外医事亦有耳闻。以你之见,太子之症,可有类似记载?或……有何见解?”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两位帝国巨擘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李瑾身上。压力如山!
李瑾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声音竭力保持平稳:“回陛下,臣于医道实是外行,不敢妄断。
然臣确在杂书中见过海外记述,类似出疹热病,有数种,其凶险、治法、乃至传染强弱,各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