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信笺上的三行字迹,淡褐色的药水痕迹逐渐在空气中氧化,颜色变得更深,也更易辨认。李瑾的目光反复扫过这几句话,脑海中无数念头如电光石火般碰撞、交织、推演。
“经已阅,法已受。”
这简单的六个字,分量极重。它不仅意味着武媚娘接受了他所授的“自保蓄力、待时而动”之法,更意味着她初步认同了那条隐秘的、基于“密码通信”的联系渠道。这是一种姿态,一种信号——她愿意踏上他规划的道路,至少,愿意尝试。
“寺中慧明贪利,可交。”
这是武媚娘递出的第一份“投名状”
,也是她展示能力的开始。
知客僧慧明,那个面色严肃、看似规矩的年长比丘尼,竟“贪利”
。
这个信息看似平常,实则价值千金。
感业寺作为皇家寺院,执事僧尼未必清苦,但“贪利”
与“可利用”
之间,有着微妙的差别。
武媚娘在短短十日内,便已观察出此点,并精准地将其提炼为“可交”
——即可以通过金钱或利益笼络,成为某种程度上的“内应”
。
这证明她不仅听了,而且立刻运用了“察”
与“交”
的策略,执行力与洞察力俱佳。
“闻宫中欲缮写《一切道经》,或有机。”
这更是至关重要的战略情报!
李瑾的心跳微微加速。
《一切道经》是唐代道教经典的总集,规模浩大。
宫中若欲大规模缮写(抄录、校对、整理),必然需要大量精通书法、熟悉典籍的人手。
仅靠宫中内侍、翰林院的书手恐怕不够,从长安乃至天下各寺院、道观抽调有文化的僧尼道士协助,是极有可能的惯例!
这是一个将武媚娘从感业寺这个封闭空间“推出去”
,进入更高层面视野的绝佳机会!
一旦她能参与此事,哪怕只是最外围的抄写工作,也意味着她可以短暂离开感业寺,接触宫廷事务的边缘,甚至可能让某些关键人物(比如负责此事的官员,乃至……有机会接触到皇帝)看到她的才华!
更重要的是,这提供了一个“合法”
、“正当”
的、展示其价值(书法、学识)的舞台!
“好敏锐的嗅觉!好快的动作!”李瑾忍不住低声赞叹。他原本以为,武媚娘需要更长时间来消化、适应,并缓慢地建立信任。没想到,她不仅迅速接受了合作框架,还立刻付诸实践,并反馈回如此有价值的情报。这不仅仅是聪慧,更是一种在绝境中挣扎求生、对任何一线机会都死死抓住的本能!不愧是她!
兴奋之余,李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机会往往与风险并存。他需要立刻做几件事:
第一,回信。 必须肯定武媚娘的进展,并给出具体、可操作的下一步指示。这封回信,是他们同盟关系实质化的第一步,至关重要。
第二,核实与利用“缮写道经”的信息。 这个消息的来源是否可靠?具体由哪个衙门负责?何时开始?遴选标准如何?他必须尽快从外部渠道进行核实和打探。
第三,落实“交”慧明。 需要准备合适的“饵料”,既能打动慧明,又不会过于惹眼,引起怀疑。
第四,加快自身实力积累。 无论是外部运作,还是未来可能的资金支持,都需要他尽快拥有一定的资本和人脉。王掌柜的“净琉璃”项目,杜铭的诗会邀请,都必须抓紧。
思路清晰,李瑾立刻行动。他重新铺开一张与武媚娘所用同款的、看似普通的经书用黄麻纸,研磨墨汁,但用的并非普通墨,而是他根据记忆,用几种植物汁液和矿物粉秘密调制的特殊“墨水”,写在纸上初时无色,需用另一种药水涂抹才能显形。这是对武媚娘所获“密码本”的升级和反制验证——他必须掌握更核心的加密技术,既是保护,也是一种微妙的掌控。
他提笔,用极细的狼毫笔尖,以工整的小楷,在经文的字里行间,开始嵌入他的回复。他写的很慢,很小心,确保每一个经过改动的笔画都自然融入原字,天衣无缝。
“阅信甚慰。慧明处,可渐进结交,投其所好而不露痕迹。附上开元通宝二十贯(等价绢帛或小额金银更宜),以为初饵。可借口为亡亲祈福,额外供奉灯油香火,由其经手,稍予便利。其人贪利,然未必无胆,初交慎之,观其行而后定深浅。”
他首先肯定了结交慧明的方向,并提供了具体的操作建议和启动资金。二十贯不是小数目,但足以打动一个贪利的知客僧,又不会多到引人怀疑。用“为亡亲祈福”做借口,合情合理。
“缮经事,至关重要。尔需暗中准备,勤练书法,尤工楷体、行书,力求端正秀丽。佛道典籍,亦需温习,尤重《老子》、《庄子》及《本际经》等道门要典,以备询查。此事成否,半在人为,半在天时。外界消息,吾自当打探,有确信即告。”
这是具体的指导。让她做好技能和知识的准备。书法是硬指标,对道家经典的熟悉则是软实力,能增加她被选中的筹码。同时,他将外部情报收集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减轻她的压力,也彰显自己的价值。
“另,附一润手方,寺中清苦,可自用,亦可酌情予交好之杂役、仆妇,收买人心,其效甚于钱帛。方曰:猪胰、皂角、杏仁、绿豆粉、密陀僧……” 他写下一个简单的、唐代条件可实现的护肤润手配方。感业寺劳作辛苦,武媚娘及其交好者手部易粗糙,此方能显关怀,比直接给钱更贴心,也更容易拉近关系。
“时机未至,务请隐忍蓄力,保重其身。你我之谋,在久远,不在朝夕。阅后即焚,切切。”
最后是叮嘱与共勉,强调长期性和隐蔽性。
信写毕,他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待墨迹干透,他将其小心卷好,与另外几卷普通佛经混在一起。然后,他取出一个小锦囊,里面是早已兑换好的、易于隐藏和使用的几片金叶子和小块碎银,总计价值约二十贯。又将润手方的配方另抄在一张小纸条上,用药水处理过,与金叶子分开藏好。
做完这些,窗外天色已近黄昏。李瑾唤来李福。
“福伯,明日你去西市,寻王掌柜,如此说……”他低声吩咐一番。主要是两件事:一是询问“净琉璃”材料准备的进展,并暗示近日或有小成,可先看样品;二是打听一下,近日宫中或礼部、宗正寺、秘书省等衙门,是否有大规模征集善书之人、或筹备大型文书编纂的风声,借口是“听说有此类差事,想看看有无门路谋个抄写的活计补贴家用”。
李福虽不解其意,但对小主人近来种种神秘行事已有些习惯,只是点头应下。
“另外,”李瑾想了想,又道,“替我准备一份像样的拜帖,再备一份……唔,就选前日你从西市买回的那方还算不错的歙砚吧,明日我要去拜访杜铭公子。”
“拜访杜公子?”李福有些惊讶,杜铭是京兆杜氏的公子,与他们这等破落宗室平日并无往来。
“嗯,诗会之约将近,总要提前走动,以示礼数。”李瑾淡淡解释。拜访杜铭,一是巩固关系,为诗会铺垫;二来,杜铭出身名门,交游广阔,或许能从其口中听到一些关于“缮写道经”或其他宫闱朝堂的零星消息,这比从市井打听要可靠得多。
李福不再多问,自去准备。
次日,李福一早便出门。李瑾则在家中,继续鼓捣他的“净琉璃”实验。经过多次失败,他调整了石英砂、纯碱、石灰石的比例,并改进了熔炼工艺——尝试用粘土制作了小型坩埚,并用风箱提高炉温。这一次,出炉的玻璃液颜色更浅,杂质和气泡明显减少。待其冷却后,得到了一小块比之前纯净得多、透明度也高不少的淡绿色玻璃片,虽然距离后世纯净透明的玻璃还有差距,但在这个时代,已堪称“琉璃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