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延熙十四年,吴建兴元年。
十二月,雨夹雪。
黄门侍郎捧着那卷明黄帛书,带着肃杀寒气,在羽林郎的护卫下踏入长沙王府。
孙和与张妃早已得报,此刻正北向跪坐于茵席之上。
孙和身着玄端深衣,张妃着藕荷色曲裾,两人腰背挺直,双手拢于膝前。
竭力维持着宗室应有的庄重,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他们心里真实的想法。
黄门侍郎在厅中南向而立,展开帛书,声调毫无起伏:
“长沙王孙和、王妃张氏,听诏——”
听诏二字一出,礼制即起。
孙和与张妃连忙同时避席。
以手撑地,从茵席上起身,却未站立,而是顺势向前,以额触手背,完成一个标准的稽首礼。
整个动作流畅而沉重,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的木偶。
“长沙王和,昔因过废黜,先帝仁德,仍赐王爵,令居长沙。然其妃张氏,不守闺范,私遣阉宦,交通外臣,殊失体统……”
诏词一出,便如惊雷般霹下。
孙和保持着稽首伏地的姿态,视线里只有青砖冰冷的纹理。
此刻的他,只觉得青砖的寒意正不断地透过衣服,丝丝渗入膝盖。
同时感受到身侧张妃微微的颤抖,听到她压抑的抽气声。
“……朕念兄弟之情,不忍重责。今迁和王于新都,山水清幽,宜于静养。着有司善加照管,一应用度,皆从优厚。”
孙和闭了闭眼。
这一天……终于来了么?
从他成为废太子那一刻,他每日无不是如履薄冰,特别是每一次建业来人,都让他提心吊胆。
“……张氏着往瑞应寺清修,涤虑静心……”
听到“瑞应寺”三字,张妃伏地的身躯猛地一颤。
诏书终于念完。
厅中死寂,只有羽林郎甲片偶尔的轻响。
黄门侍郎合拢帛书,声音依旧平板:“大王,接诏。”
孙和缓缓抬头,却未起身,而是保持着跪姿,颤巍巍地伸出双手,高举过顶。
帛书落入掌心,他再次稽首,额头触地:“臣……孙和,领诏谢恩。”
谢恩完毕,孙和想要起来,却发现自己双腿发软,根本站不起来。
还是张妃扶着他,这才能起身。
起身后,孙和看向面无表情的黄门,哆嗦着嘴唇,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陛下……陛下可还有他言?”
“陛下只说,望大王善自珍重。”
善自珍重?
这四个字击溃了孙和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让他惨然一笑。
待诏使离去后,孙和与张妃互相扶持回到内室。
他的双手,一直在颤抖。
“爱妃……”他声音嘶哑,绝望地看向张妃,“吾……吾必死矣。”
张妃脸色煞白,强自镇定:“大王何出此言?新都虽偏远,终究是王爵之身……”
“新都?”孙和打断她,似笑实哭,状若癫狂,“山穷水恶,蛮夷杂处,瘴疠横行,民风彪悍。”
“迁我去那里,名为‘休养’,实是巴不得让我快点死在那里啊!”
说着,他哆嗦着抓住张妃的手:
“爱妃,你还不明白吗?陛下年幼,如今朝政尽在全公主与孙峻之手。”
“全公主与孙峻二人,他们,他们两个……”
虽身处内室,唯有二人,孙和也没有敢把话说完整。
“全公主与我母妃(王夫人)有旧怨,当年南鲁党争,她便是废我太子之位的主谋。”
“我听说,先帝临终前曾有心召我回京,又是她跪在榻前哭阻,如今她掌权,岂会容我活命?”
张妃浑身一颤,泪如雨下:
“是妾害了大王……若非妾遣陈迁去西陵探望姑父,全公主又怎会抓住把柄,以‘交通外臣’之名陷害于你?”
“不怪你。”孙和身体瘫软地滑坐在地,呆呆地摇了摇头,“她若想害我,没有此事,也会寻别的借口。”
“只是,只是连累你了。瑞应寺……”
提到这个名字,孙和只觉得满嘴生涩,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瑞应寺是当年先帝为步夫人(全公主生母)所修的寺院。
作为孙和的妻室,王夫人的儿媳,被送入步夫人的寺院,无异于是在亡灵面前羞辱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