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似乎到此就该结束了。方敬业暗暗松了口气,以为赔了钱,认了错,这事就算过去了,正准备带着不成器的儿子灰溜溜离开。
然而,张绥之却再次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方公子,且慢。”
方文德身体一僵,艰难地转过身。
张绥之看着他,缓缓道:“赔偿是完了。但你我还有一桩赌约,方公子莫非忘了?”
“你……你……”方文德脸上血色尽褪,当着父亲和这么多百姓、衙役的面学狗叫,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方敬业也傻眼了,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他张了张嘴,想要求情,但看到张绥之那冰冷的目光,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张绥之负手而立,语气淡漠:“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方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方文德屈辱地闭上了眼睛,内心挣扎了片刻,最终,巨大的恐惧和压力压倒了一切。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再次屈膝,跪在了地上。
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他低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了几声微弱而扭曲的:
“汪……汪汪……”
声音虽小,但却清晰可闻。
短暂的沉默之后,围观的百姓中不知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紧接着,哄堂大笑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开来!
“哈哈哈!真的学狗叫了!”
“活该!让他平时横行霸道!”
“张进士干得漂亮!真是为民除害啊!”
叫好声、嘲笑声、议论声汇成一片,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百姓们积压已久的怨气,仿佛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释放。
方文德跪在地上,头埋得更深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方敬业站在一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羞愤交加,却又不敢发作,只能狠狠瞪了几眼不成器的儿子,心中将张绥之恨到了极点,却丝毫不敢表露。
张绥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笑声渐歇,他才淡淡地对方敬业说道:“方主簿,望你今日之后,好生管教子弟。若再有为非作歹之事,撞在我手里,便不是学几声狗叫这般简单了。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理会面如死灰的方家父子,转身对一直等候在旁的赵虎微微颔首,又向周围那些用感激和崇拜目光看着他的村民们拱了拱手,便迈开步伐,从容不迫地向着村外等候的车马走去。
丽江同张远亭的府邸,位于城东地势稍高之处,青砖围墙圈起一方静谧。虽不算什么深宅大院,但在丽江这边疆地界,也是体面人家。黑漆大门上的铜环擦得锃亮,门口一对石狮子,虽经风霜,依旧威严地蹲守着。院内,几株老梅正当时令,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沁得满园清芬。
巳时刚过,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停在了府门前。车帘一挑,张绥之跳了下来。他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抬起头,说道:“可算到了!这一路,骨头都快给颠散架了。”他自言自语,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
门房的老仆福伯早已迎了出来,一见是他,惊喜得声音都变了调:“哎哟!我的小祖宗!可把您给盼回来了!老爷、夫人和大小姐天天念叨着呢!”说着,便忙不迭地招呼小厮出来搬运行李。
“福伯,您老身子骨还硬朗?”张绥之笑着拱手,顺手从袖笼里摸出个小巧的鼻烟壶塞过去,“京城里淘换的小玩意儿,给您带着玩。”福伯接过,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小公子总是这么惦记着老奴。快,快请进,夫人和小姐要是知道您到了,不知该多欢喜!”
张绥之不再客套,迈步跨过那尺余高的门槛,脚步轻快地穿过前庭。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青石板缝隙里冒出几丛耐寒的绿苔。廊下挂着的鸟笼里,一只画眉正婉转啼鸣。一切都和半年前他离家赴京时一般无二,却又因这归来的心境,显得格外亲切可爱。
刚绕过影壁,就见正厅的门帘一挑,一位身着藕荷色缎面袄裙、鬓发微松的妇人急步走出,正是张绥之的母亲王氏。她年过四旬,因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三十五六,眉眼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韵,只是此刻眼中已噙满了泪花。“绥儿!我的儿!”王氏声音哽咽,上前一把将儿子揽住,上下打量,“瘦了,也黑了!在京里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张绥之任由母亲摩挲着,心头一暖,笑道:“娘,瞧您说的,儿子好着呢。京城繁华,吃的用的都比家里强,哪里就吃苦了?倒是您,看着清减了些。”“胡说,娘好着呢,就是惦记你。”王氏拭了拭眼角,拉着儿子的手便往厅里走,“快进去,你姐姐听说你今儿个到,一早就在厨房盯着,说要给你做你最爱吃的乳饼和蜜饯。”
话音未落,一个温婉的声音从厅内传来:“娘,您这嗓门,我在厨房都听见了。可是绥之回来了?”随着话音,一位身量高挑、穿着月白绫子袄、系着湖蓝色湘裙的少女走了出来。她便是张绥之的姐姐,年方二十一岁的张雨疏。张雨疏生得明眸皓齿,气质娴静,虽非倾国倾城之貌,但那份由内而外的书卷气和温柔敦厚,在丽江的闺秀中是出了名的。只是不知为何,这般品貌,至今仍待字闺中。
“姐姐!”张绥之见到姐姐,眼睛一亮,挣脱母亲的手,几步抢上前去,学着戏文里的样子,故作夸张地拱手一揖,“小弟张绥之,参见姐姐大人!半年不见,姐姐愈发标致了,怕是门槛都要被媒人踏破了吧?”张雨疏被他逗得噗嗤一笑,伸出纤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额头:“贫嘴!刚回家就没个正形。看来这京城的水土,只养出了你的刁钻性子,没教会你半分稳重。”
话虽如此,她眼中满是久别重逢的欣喜,拉着弟弟的手,仔细端详,“长高了,也结实了。快坐下歇歇,喝口热茶。”
一家三口进了正厅,分宾主坐下。丫鬟早已奉上热腾腾的普洱茶,茶汤红浓明亮,香气醇厚。厅内陈设典雅,多宝格上摆放着些瓷器古玩,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字画,显出主人家的书香底蕴。炭盆里的银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驱散了冬日的寒气。
王氏拉着儿子问长问短,从旅途劳顿到京城起居,事无巨细。张绥之一一应答,言语间不时插科打诨,引得母亲和姐姐笑声不断。
饭后,张绥之小睡了一会儿,醒来觉得精神恢复了不少,在家中待得闷了,便想出去走走。他跟母亲姐姐说了一声,换上一件半新的湖绉直裰,披了件挡风的斗篷,也不带小厮,独自一人溜达出了府门。丽江城不大,但街巷纵横,别有韵味。张绥之信步由缰,穿行在熟悉的街巷中。半年未归,有些店铺换了招牌,有些人家新修了门脸,但总体格局未变。
他走过四方街,看到纳西老妪仍在街边卖着鸡豆凉粉,闻到空气中弥漫着醋料的酸香;路过木府门前,那巍峨的石牌坊和森严的守卫,昭示着土司木氏在这片土地上的无上权威。不知不觉,他走到城南一座临河的三层木楼前。楼檐下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匾额,上书“望江楼”三个行书大字。这是丽江城里数得着的高档酒楼,临窗可俯瞰清澈的丽江河水,远眺玉龙雪山胜景,文人雅士、富商巨贾多喜在此聚会。张绥之读书时,也常与同窗好友来此小酌。
此刻闻到楼里飘出的酒菜香气,他便觉肚中馋虫又被勾起,遂抬步走了进去。虽是正月里,酒楼生意却不错。底楼大厅坐了七八成客人,猜拳行令,谈笑风生,颇为热闹。
跑堂的伙计眼尖,认得这位张府公子,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哎哟!张公子!您老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快楼上请,有雅座!”张绥之摆摆手:“不必,就楼下靠窗那桌吧,敞亮。”他喜欢这市井烟火气,觉得比楼上雅间更有意思。
伙计应了一声,麻利地将他引到窗边一张空桌,擦抹桌面,问道:“公子爷用点什么?咱店新到了些洱海的弓鱼,鲜活得很,要不要来一条?”“嗯,来条弓鱼,清蒸。再切一盘腊肉,炒个青白苦菜,打一壶漾弓酒。”张绥之熟稔地点了菜。“好嘞!您稍坐,酒菜马上就来!”伙计唱了个喏,转身去了。
张绥之自斟了一杯伙计先沏上的粗茶,一边慢饮,一边望着窗外流淌的河水和对岸的街景,思绪渐渐飘远。回想起京城殿试的紧张,放榜时的狂喜,与同年们纵酒高歌的畅快,还有离京时那座巨大城池在身后渐渐模糊的怅惘……十七岁的少年,第一次离家远行,便经历了如此多的人情世故,心中自是百感交集。
正出神间,忽听邻桌传来一阵略显放肆的哄笑声。张绥之循声望去,只见那边围坐着五六个穿着短褂、敞着胸怀的汉子,看打扮像是马帮的脚夫或护卫,个个面色酡红,显然已喝了不少酒。他们正对着楼梯口的方向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什么,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混合着好奇与欲望的笑意。张绥之皱了皱眉,对这些粗汉的做派有些不喜,但也懒得理会。
他顺着他们的目光向楼梯口望去,这一看,却不由得眼前一亮。
只见从楼梯上正走下一位女子。
这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身高竟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出少许,体态健美匀称,穿着一身靛蓝色染的土布衣裙,样式与汉家女子迥异,上衣紧窄,勾勒出饱满的胸脯和纤细的腰肢,下身的百褶长裙随着她的步伐摇曳生姿。
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光滑紧致,一张鹅蛋脸上,五官轮廓分明,浓密的长发编成无数根细碎的发辫,用彩色的丝线和银饰高高束起。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挑,目光锐利如高原上的鹰隼,自带一股野性难驯的飒爽之气。
她腰间束着一条宽宽的牛皮板带,板上镶嵌着绿松石和红珊瑚,左侧挂着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刀,刀鞘上刻着繁复的花纹。
她的步履沉稳有力,神态从容不迫,仿佛这喧闹的酒楼是她自家的营地一般。
这样一个充满异域风情和勃勃生机的女子,突然出现在这汉家风气浓厚的酒楼里,无疑是一道极其惹眼的风景。
不仅那桌醉汉,大厅里不少客人的目光,也都或明或暗地投向了她。那女子对周遭的目光恍若未觉,径直走向柜台结账。她的官话带着浓重的滇西口音,但清脆响亮:“掌柜的,算账!”张绥之心中一动,暗赞:“好一个英气勃勃的部落女子!”他虽在丽江长大,见过不少各族人士,但气质如此独特、锋芒毕露的女子,还是头一次见到。尤其是她身上那种毫不掩饰的自信和力量感,与汉家闺秀的温婉含蓄截然不同,让他感到十分新奇。
那女子结完账,转身便向门口走去。经过那桌醉汉旁边时,一个显然是喝高了的汉子,或许是仗着酒劲,或许是想在同伴面前逞能,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伸出毛茸茸的胳膊,试图去拦那女子的去路,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嚷着:“小……小娘子……
哪……哪来的?陪……陪哥几个喝……喝一杯再走嘛……”
他身边的同伴发出一阵暧昧的哄笑,等着看好戏。那女子脚步一顿,侧过头,冷冷地瞥了那醉汉一眼。她的目光如两道冰锥,刺得那醉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酒意似乎都醒了几分,伸出的胳膊僵在了半空。“滚开。”女子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那醉汉被她的气势所慑,一时竟呆住了。
他旁边一个年纪稍长、似乎还有些见识的同伴,脸色突然一变,急忙伸手用力将那醉汉拉回座位,压低声音急促地说:“你找死啊!看她腰间的刀!那是火把寨的人!惹不起!”“火把寨”三个字仿佛有魔力一般,那桌醉汉顿时噤若寒蝉,脸上的嬉笑之色瞬间被惊恐取代,纷纷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女子一眼。那女子轻蔑地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们,继续向门口走去。
这一幕,尽数落在张绥之眼中。他心中对“火把寨”这个名字留了意,看来这女子来历不凡。同时,他对这女子处变不惊、一招制敌的冷静与威势,更是暗生钦佩。
眼见那女子就要出门,张绥之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少年心性,或许是出于一种莫名的想要结识的冲动,他忽然站起身,朝着那女子的背影,学着刚才醉汉的腔调,故意拖长了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开口道:“这位姐姐,请留步——”
那女子闻声,果然停步,缓缓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