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戴铎,已是康熙四十八年的春天。
“楚颜,西山的桃花正艳,可想与我同行,赏春踏青?”四爷最近兴致颇高。
“就我俩吗?”我问。
他笑着说道:“我还相邀戴铎同往。”
干吗牵扯上他?我有些扫兴。
他看出我的不快,将我搂在怀中。
“乖,我看你这一向老是闷闷不乐,有意带你出门散散心。至于我嘛,倒是有事与他商谈,府内人多眼杂,不如山里地界开阔,说话方便。”
翌日一早,一行人马往西山进发。沿途山峦起伏,云雾缭绕,红花翠叶,春意盎然。邀月洞边,有位翩翩公子负手而立,遥遥相望,不是戴铎却又是谁?
他见了我们,连忙拱手作揖:“戴某恭候四爷和林姑娘多时。敬请二位移步凉亭,清茶早已备好。”
“我视先生如师如友,先生与楚颜更是故交,何必如此客气?”四爷笑道。
他听四爷提到我,略微有些不自在,不过迅即恢复常色,四爷多半没有瞧见。
三人凉亭坐下,寺庙的小沙弥过来掺茶倒水。
“那日请教先生的疑惑,还望先生知无不言。楚颜不是外人,先生不用避讳。”四爷说。
“四爷是问劳之辨一事?”戴铎沉吟。
“正是。”四爷面容恳切。
“戴铎以为,由此可见太子气数未尽,但却不足为虑。”他慢慢说道。
“何解?还望先生赐教。”四爷说道。
“多年以来,皇上对太子费尽心血,寄予厚望,虽说太子无德,多行不义,可是皇上怎肯轻易放弃长久的痴念?
如果不是十八阿哥之死触动皇上心神,只怕对太子的容忍还未到尽头。
劳之辨何尝没有揣摩圣意?
只是他只知其一,未知其二。
皇上废太子不过月余,他便提出复立二阿哥,纵然皇上有心,但短短时间废而又立,岂非显得自相矛盾,言不由衷?
这可是帝王之大忌,英明如皇上怎能明知故犯?
可怜劳之辨本想讨好皇上,反而弄巧成拙。
所以戴某断言,太子依然气数未尽。
可是,正所谓本性难移。太子的骄横跋扈乃是自小养成,不良秉性已然深植于心,怎会容易就此改过?再则,如若皇上有心复立太子,恐怕他会更加狂妄自得,以为皇位非他莫属,别无选择。但皇上能废他一次,就不能废他二次吗?最后的结果,只会加重皇上的失望,而使储位虚悬,大宝旁落。”
他说得一针见血,我听得胆战心惊。
“为今之计,四爷真正要担心的,是八爷。”他又说道。
是山风吹来吗?我下意识地哆嗦。四爷脱下斗篷,为我披上。
“先生请讲。”他不动声色地说道。
戴铎接着说:“八爷最近虽然备受皇上责难,但是他人望不减,声势未弱,万万不容小觑。皇上如若不是意识到八爷呼声太高,甚至直逼天子,缘何不顾金口玉言也要力排众议?但是皇上终有年老体衰的一天,大行之日谁主天下?是庸碌无为、丧失人心的太子,还是才干超群、众望所归的八爷?”
四爷沉默片刻,说道:“听先生之言,是要我依附老八,甘为人臣?”
戴铎笑道:“非也。八爷虽有所长,亦有所短。四爷只要扬长避短,前途自然不可限量。诚然,众多王公贵戚,皆被八爷笼络麾下,可是他却忘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忘了什么?”四爷问道。
“自古得天下者,必自兵家。八爷党羽虽多,却无一人手握兵权。若想独揽江山,只靠文人雅士远远不够,须得文左武右,里应外合,方成大事。
四爷的郎舅新任四川巡抚,深得皇上赏识,将来必可重用;孝懿仁皇后之弟隆科多常年在军中行走,皇上对他十分器重,四爷自小由皇后抚养成人,和他的关系应该不浅,若与他多加亲厚,日后一定大有可为。”
“先生一席话,使我茅塞顿开,他日大事能成,定报先生今日之功。”四爷含笑施礼。
“四爷言重了。戴铎不过是恪尽本分。因为有人曾说:凡千里马,必有伯乐相识。戴铎虽然不才,却愿报效四爷知遇之恩。”他说道。
黄昏十分,我们已经回到听雨轩。我一直默默无言,直到四爷开口相问。
“怎么了楚颜?今日西山之行不开心吗?”
“四爷真的是想和楚颜赏春踏青吗?还是要我亲耳恭听戴铎之言?既然你们畅谈国事,为何还要携我同行?”我问。
今天的目的,肯定不为散心,但他压根不回避我,却是为何?
他先是一僵,随即笑道:“说的没错,聪明的林姑娘。我要你清楚的知道,我不会永远甘居人后,我要站在天下之颠。如果有一天,我与你的旧好一较高低,你会站在哪一边?最好早些明确心意,以免将来进退两难!”
他沉下脸来,推门而去。
什么赏春踏青?他只是试探我的心。
林姑娘?他用戴铎的话称呼我,一切必是尽收眼底。
我浑身无力,瘫坐床上。
爱恨大于天,心意两茫茫。
戴铎的预言很快应验,废太子果然气数未尽。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康熙皇帝宣布复立二阿哥胤礽为太子,昭告宗庙,颁诏天下。
是什么促使他复立太子?他不是拘泥迂腐的君主,为何定要册立嫡子,背离众望呢?唯一的可能,是复立太子至少可以维持表面的平静,若改立其他阿哥为储君,只会使夺嫡之争更加水深火热,因为——现今时下,谁肯服谁?
同年十月,康熙册封三阿哥为诚亲王,四阿哥为雍亲王,五阿哥为恒亲王,七阿哥为淳郡王,十阿哥为敦郡王,九阿哥、十二阿哥、十四阿哥俱为贝勒。并于京西畅春园之北建圆明园,赐予四阿哥居住。四爷先封亲王,后赐园林,一时风头无两。
或许是这一年来宫中的气氛太过沉闷,康熙决定君臣同乐,父子共欢,遂以此事为由,下令在宫内设宴庆祝,王公亲贵,百官群臣,一众女眷,悉数受邀参加。而我作为“特别嘉宾”列席在随侍名单,等候康熙诏见。久未与康熙谋面,还以为他将我忘到九霄云外了,原来他还记得。
四爷和四福晋一同进宫。这种场合,须得夫唱妇随,方显伉俪情深。而我呢,始终是“奴才阶级”,康熙的宠爱,四爷的疼惜,不仅全凭心意,而且不可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