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本该是草长莺飞、曲江流饮的时节,然而贞观二十四年的长安,却笼罩在一层无形的、源于朝堂后宫暗流的低气压之下。
李瑾“辞官待罪”
已近半月,流言虽在皇帝“严查”
的口谕和御史台、内侍省的雷厉风行下(几名散布流言最广的宫人、清客被杖毙或流放),表面上有所收敛,但暗地里的波澜却愈发汹涌诡谲。
萧瑀一系虽折了几个外围爪牙,但核心未损,反而因李瑾“失势”
而气焰更盛,在朝中处处掣肘“督行实务”
的后续事宜,对“格物所”
的经费、人员也多有刁难。
于志宁、阎立本等人勉力维持,亦是步履维艰。
李瑾被“静思”于崇仁坊宅邸,看似闭门谢客,实则外松内紧。府邸周围,明里暗里多了不少窥探的眼线,有来自萧瑀的,或许也有来自宫中某些方面的。他深居简出,每日只在书房读书、写字,偶尔在庭院中散步,神色平静,仿佛真的在“静思己过”。只有李福和王掌柜等核心心腹知晓,公子每日都在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接收来自朝堂、工坊、乃至宫中的零星信息,并做出各种布置。
他知道武媚娘在宫中的处境定然更加艰难。
郭老夫人通过特殊渠道辗转递来的消息语焉不详,只言“兰心苑禁足,用度艰难,武娘子病体恹恹”
,但越是含糊,越让李瑾心头沉重。
他相信以武媚娘的坚韧,不至被轻易击垮,但那种孤立无援、如临深渊的恐惧与压力,足以摧毁任何人的意志。
他们之间的同盟,建立在共同的目标与超越时代的理解之上,但历经流言与各自困境的考验,这份联结是否依旧牢固?
她是否会因绝望而改变?
是否会因他的“失势”
而动摇?
他必须见她一面。不是通过冰冷的密信,而是面对面,看清她的眼睛,确认她的心意,也让她知晓他的决心与谋划。这无比冒险,一旦暴露,便是万劫不复。但有些话,有些事,非当面不能言,不能决。
机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来临。
三月初十,是已故文德皇后长孙氏(长孙皇后)的忌辰。
皇帝李治素来孝顺,每年此日,只要不在外巡幸,必会亲至位于长安城东南隅、曲江池畔的“芙蓉园”
(皇家园林,内有纪念长孙皇后的祠堂)祭奠,并常在园中小住一两日,静思缅怀。
今年虽朝事纷扰,但皇帝依旧下旨,将依例前往。
按旧制,皇帝出行,除后宫妃嫔、皇子、近侍,部分特许的宗室、勋贵子弟,以及负责宿卫、仪仗的官员军士外,不得随行。
但皇帝或许出于对李瑾“辞官”
后境遇的一丝抚慰,或许另有用意,竟在随行名单中,添上了“着前将作监少监李瑾随驾,以备顾问园林修缮诸事”
一条。
虽加了“前”
字,且理由牵强,但这无疑是一个信号——皇帝并未完全弃他。
更让李瑾心中一动的是,随行名单中,还有“兰心苑带发修行武氏,随侍皇后,于佛堂诵经祈福”。王皇后虽厌弃武媚娘,但这种涉及“孝道”与“祈福”的场合,名义上仍需中宫统领六宫,带上“修行”之人,也算勉强说得过去。这或许是皇帝的意思,也或许是王皇后不愿在“孝行”上落人口实。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芙蓉园占地广阔,楼台亭阁、山林池沼交错,虽有禁卫,但比起宫禁森严的大内,私会的机会要大得多,风险也相对可控。
三月初十,清晨。细雨霏霏,为长安城蒙上了一层哀戚的轻纱。长长的车驾仪仗,在羽林卫的拱卫下,浩浩荡荡出了皇城,向东南方的芙蓉园迤逦而行。李瑾身着简单的青色常服,未佩任何官饰,骑马跟在队伍中后部,周围多是些低品阶的随行官员和宗室子弟,无人与他攀谈,他也乐得清静,目光沉静地观察着四周。
抵达芙蓉园后,皇帝、皇后、萧淑妃等人入驻核心区域的“紫云楼”、“澄辉堂”等处。李瑾被安置在外围一处名为“听雨轩”的僻静客院,与几位管理园圃、修缮的杂官相邻。武媚娘则随皇后入住内苑,具体所在不得而知。
祭奠仪式庄严肃穆,在细雨中进行。
李瑾作为“随驾”
人员,只能在较远处跟随行礼。
他看到了皇帝沉静哀思的侧脸,看到了王皇后强撑的端庄,也看到了萧淑妃刻意表现出的恭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志得意满。
在皇后身后那群低眉顺目的宫女与“修行”
女眷中,他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淄衣,未施脂粉,头发用最简单的木簪绾起,低垂着头,身姿却挺得笔直,在细雨和哀戚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种孤竹般的韧劲。
是武媚娘。
她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极快地抬起眼睫,朝他这个方向瞥了一眼。
目光相接,只是一瞬,便又迅速垂下。
但那一瞬,李瑾看到了她眼中深藏的疲惫、一丝如释重负,以及更深处燃烧的、不肯熄灭的火焰。
他的心,略定。
仪式结束,众人散去。
皇帝回“紫云楼”
静思,皇后、妃嫔等各自回住处。
细雨依旧未停,园林中雾气氤氲,更添幽深。
李瑾回到“听雨轩”
,静待时机。
他已通过李福,买通了一名在芙蓉园当值多年、贪财但嘴不算太松的老内侍,知晓内苑西南角有一处废弃的“藕香榭”
,临水而建,位置偏僻,年久失修,平日少有人至,且有一道不易察觉的侧门,可通往外苑一片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