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华夷之防,”
李瑾环视众人,声音清朗,“诸位口口声声‘内修德政,外夷自服’。
然,修德政需钱粮,强边防需兵甲,赈灾民需仓储。
钱粮兵甲从何而来?
仅靠关中、河北田亩所出?
贞观初,突厥兵临渭水,是修德政使其退兵,还是太宗皇帝秣马厉兵、府库充实,方使其慑服?
今吐蕃日渐强盛,屡扰河西;高句丽据辽东,未完全臣服。
我朝若无充足财用,无精良军械,无海外之援(如联络吐谷浑、西突厥牵制吐蕃),空谈‘修德’,能保边境安宁乎?
了解四夷,开拓海路,互通有无,增我国力,正是为了更好的‘修德’、更好的‘安边’!
此非消弭华夷,而是以我之强,驭夷之变!”
他巧妙地将“开拓海洋”与“增强国力”、“巩固边防”联系起来,赋予了其战略必要性。
这时,一位出身江南士族、对海外贸易颇为了解的工部郎中出列,犹豫道:“李少监所言海贸之利,下官亦有所闻。然,海路风险巨大,飓风、暗礁、海盗,皆可致船毁人亡,血本无归。且蕃商狡黠,常有以次充好、欺诈之事。朝廷若大力推动,恐有损失,且易滋生腐败。”
这个问题相对务实。
李瑾点头道:“周郎中所虑甚是。
海路有风险,然岂能因有风险便不食鱼?
陆上丝路,不也有沙暴、匪患、羌人劫掠?
关键在于如何管理,如何规避。”
他转向皇帝,“陛下,臣前策曾言,可强化市舶司,建造更坚固海船,培训专精航海、通晓番语之官吏,绘制精确海图,建立港口巡检、货物查验、公平定价之制度,并与沿海藩国订立互保商船之约。
此非一蹴而就,然只要方向正确,步步为营,自可渐次降低风险,规范贸易。
至于腐败,任何事务皆有,岂独海贸?
关键在严刑峻法,明察秋毫。
岂能因可能生疮,便自断一臂?”
他承认风险,但提出了系统性的管理解决方案,显得既有远见又务实。
萧瑀见己方攻势被一一化解,再也按捺不住,亲自出马,厉声道:“李瑾!你休要巧言令色!纵然你所言有些许道理,然道与术,孰轻孰重?圣人设教化,明礼义,乃为正人心。你所倡者,无非‘利’字当头。若天下士民皆汲汲于利,则礼义廉耻何存?父子兄弟何亲?此乃舍本逐末,败坏天下根本!纵得一时之利,必遗百世之患!此乃大道与小利之别,你岂能不知?”
萧瑀再次祭出“义利之辨”的大旗,站在道德制高点进行终极批判。这是儒家保守派最核心的武器,也是最难辩驳的,因为它诉诸于价值判断而非事实。
殿中气氛再次紧绷。所有人都看向李瑾,看他如何应对这近乎无解的“大道”指责。
李瑾深吸一口气,神色变得无比庄重。他先向萧瑀郑重一揖,然后转向御座,朗声道:“陛下,萧相问‘道’与‘利’。臣敢问,何为‘大道’?《礼记·大学》有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又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他竟背起了《大学》章句,而且背的是儒家修齐治平、格物致知的根本纲领!殿中众人,包括萧瑀,都愣住了。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李瑾一字一顿,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此方为圣人所传之大道!此道之基,在于格物致知!不明物理,如何致知?不究实情,如何诚意?不识天下,何以治国?不富百姓,何以安邦?”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直视萧瑀:“萧相,您口口声声‘大道’,却将‘格物致知’、‘利用厚生’摒弃于大道之外!将关乎百姓饱暖、国家富强的‘实学’、‘实利’,贬斥为‘小利’、‘末技’!此非尊圣人之道,实乃曲解圣道,僵化圣学!”
“圣人制礼作乐,教民稼穑,发明舟车,定鼎九州,何一不是‘格物致知’、‘利用厚生’?神农尝百草,黄帝造舟车,周公制礼乐,孔子删诗书,皆是为开物成务,利于众生!此乃圣人之道,生生不息,经世致用之真谛!”
“臣所倡改良农具,是为‘教民稼穑’之延伸;鼓励百工创新,是为‘开物成务’之践行;了解海外、开拓商贸,是为‘格物致知’(知天下)、“利用厚生”(通有无)之探索。凡此种种,皆为使百姓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晓礼义!使国家府库充而强兵甲,国力盛而怀远人!此非逐‘小利’,乃是循圣人大道,求国泰民安之大利!是以实学固根本,以实利行大道!”
“若空谈‘义利’,使民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国弱不得安,边患不得宁,则所谓‘大道’,不过空中楼阁,水中泡影,徒为腐儒清谈之资,于国于民,又有何益?!”
李瑾这番论述,石破天惊!他不仅没有在“义利之辨”上退缩,反而以《大学》的“格物致知”和“修齐治平”为理论武器,将“实学”、“实利”提升到了“圣人大道”的组成部分和实现途径的高度!他指责对方是“曲解圣道,僵化圣学”,而自己才是真正践行“经世致用”的圣人之道!这已不仅仅是政策辩论,更是对儒家经典解释权的争夺,是对“大道”定义的重新阐释!
殿中一片死寂。许多官员,尤其是那些年轻些的、务实派的官员,听得心潮澎湃,豁然开朗。对啊!圣人之道,本就不排斥“开物成务”、“利用厚生”!格物致知,本就是修齐治平的起点!李瑾将“实学”与“大道”如此完美地结合,彻底瓦解了对方“义利对立”的立论基础!
萧瑀脸色煞白,嘴唇哆嗦,指着李瑾,想要反驳,却一时找不到更有力的理论依据。他身后的保守派们也面面相觑,被李瑾这番引经据典、逻辑严密的“大道”论述震得哑口无言。
“至于萧相所忧‘败坏人心’,”
李瑾语气稍缓,但依旧有力,“臣以为,人心之坏,非因求利,而在求不义之利。
朝廷当做者,乃明定规矩,导利向善。
鼓励百姓通过辛勤劳作、发明创造获得财富,此为正道;严惩巧取豪夺、贪赃枉法,此为去邪。
若因惧怕人心坏,便禁止一切求利之举,岂不是因噎废食?
农人求丰收之利,工匠求精艺之利,商人求流通之利,士人求学问之利(立功立业),只要取之有道,用之有度,何害之有?
此正是义利合一,以义导利,以利成义!”
他再次将“利”纳入“义”的框架,提出了“导利向善”、“义利合一”的治理思路,显得更加圆融和具有操作性。
殿中长时间的沉默。皇帝李治的目光,从最初的凝重,到惊讶,再到深深的赞许,最终化为一片清明。他缓缓扫过众臣,尤其是在那些面露沉思、若有所悟的官员脸上停留片刻。
“诸卿,”李治终于开口,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今日廷议,朕听之良久。李瑾所言,或有可商榷之处,然其以《大学》之道释实学之用,以格物致知明富国强兵之途,以义利合一论治国安民之策,朕深以为然!”
皇帝的直接肯定,如同为这场辩论一锤定音!
“圣人之道,浩如烟海,然其核心,在于经世致用,利于生民。徒守章句,空谈义理,非真知圣道。农桑、百工、商贸、海疆,皆为国之大政,关乎民命国运,岂可轻言‘末业’、‘奇技’而鄙弃之?当实事求是,因时制宜,择善而从。”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厉:“然,李瑾,你亦需谨记。所行之事,务必稳妥,不可好大喜功,更需严于律己,身正为范。诸般试点,需依前旨,受有司监察,以实效为凭。”
“至于《寰宇图》及华夷之论,”李治看向众人,“图乃地理之图,旨在知彼。我大唐乃天朝上国,此乃礼法所定,人心所向。然天朝气象,不在固步自封,而在兼容并蓄,怀柔远人,以我之文明昌盛,使四夷宾服。了解外情,正是为了更好地彰显天朝德威。此事不必再议。”
“今日廷议,诸卿各抒己见,朕心甚慰。着中书门下,就今日所议,并前番李瑾诸策试点之监察结果,详加斟酌,拟定章程,逐步推行。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中,朝会散去。李瑾立在原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有钦佩,有嫉恨,有深思,有恍然。他知道,这场“舌·战老腐儒”,他凭借对儒家经典的深刻理解和巧妙运用,结合超越时代的见识,赢得了关键性的胜利。皇帝的表态,不仅是对他个人的支持,更是对他所代表的“实学”、“经世致用”理念的官方认可。
虽然前路依然有荆棘,反对的声音不会消失,但“大道”之争的天平,已然倾斜。他成功地在这场思想交锋中,为“实学”正了名,为改革开了路。接下来的,便是将理念转化为更多实实在在的成果,用铁一般的事实,继续夯实这条通往未来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