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定,将这幅图的“创作”
,归于对历代典籍、海商见闻、番客记述的综合考据、整理与合理推演,强调其“集前人大成,略加己见,谨供圣览参详”
的性质,弱化其“独创”
色彩,突出其“工具”
与“参考”
价值。
关键在于,要让皇帝和重臣们相信,这幅图虽有推测成分,但其主体框架是可靠、有价值的,能够极大拓宽朝廷的眼界,为制定内外政策提供前所未有的地理依据。
七月初七,乞巧节。皇帝于宫中设宴,与后妃、亲近大臣及其家眷共度。李瑾因兼崇文馆直学士,亦在受邀之列。宴席过半,丝竹悠扬,气氛融洽。皇帝李治心情颇佳,目光扫过席间,落在安静用餐的李瑾身上,忽然笑道:“李卿,近日在秘书省,可还习惯?校书之余,可有新得?”
机会来了!
李瑾心中一动,放下牙箸,起身离席,恭敬行礼:“回陛下,臣蒙陛下恩典,入职秘书省,得览先贤典籍,获益匪浅。
近日校书之余,因感念陛下屡屡垂询边事、海疆,遂不自量力,将历代图志、海客番商之言,相互参详,草成一图,名曰《寰宇总览舆图》。
本为臣私下习作,疏漏必多,然自觉于陛下明察四方、怀柔远人,或有些许可供参详之处。
本不敢献于御前,今见陛下垂询,斗胆恳请陛下,若有闲暇,可否容臣呈图一观,乞赐斧正?”
“哦?《寰宇总览舆图》?”李治果然被勾起了兴趣,“卿竟有此雅兴?可是囊括我大唐疆域?”
“回陛下,此图……试图包举宇内,东至大海,西极流沙,南尽炎洲,北穷冰陆。将我大唐、四邻藩国,乃至更远之泰西、南洋、黑壤大陆、东溟未知之地,皆略作标识。然海外遐方,记载多阙,谬误必多,实为臣之臆测居多,惶恐之至。”李瑾语气极为谦卑,但“包举宇内”、“泰西”、“黑壤大陆”、“东溟未知之地”等词,已让李治和在座的重臣们心生好奇。
“臆测无妨,有图便好过凭空想象。”李治兴致更高,“朕正欲广知天下形势。既如此,明日罢朝后,卿可携此图至两仪殿,朕与诸相公同观之。”
“臣遵旨!”
次日午后,两仪殿。皇帝李治端坐,长孙无忌、褚遂良、于志宁、萧瑀、李勣、户部、工部、礼部尚书,乃至秘书监、少监等重臣俱在。所有人都听闻了昨日宴上之事,对李瑾这幅号称“包举宇内”的图充满好奇,也带着审视。
李瑾在内侍的协助下,与两名小宦官,小心翼翼地将那卷巨大的《寰宇总览舆图》在殿中空地上缓缓展开。当图卷完全铺开,其宏大精细的画面呈现在众人面前时,整个两仪殿陷入了短暂的、近乎凝滞的寂静。
只见巨图之上,山川起伏以青黛勾染,河流蜿蜒以靛蓝描绘,海洋浩瀚以深浅碧色铺陈,疆域国界以朱砂区分,城池港口以墨点标识,文字注解细密如蚁。
大唐的疆土居于图卷中央偏东,雄踞一方,黄河、长江如巨龙盘绕。
向西,丝绸之路穿过葱岭,连接起一个个标注着名称的西域城邦、国家,一直延伸到波斯、大食那片广袤的区域,更远处,是轮廓虽不够精确但大致可辨的“拂菻”
(欧洲)。
向南,南海诸岛星罗棋布,天竺半岛轮廓分明,更南方的“黑壤大陆”
探出一角。
向东,越过东海、日本列岛,是浩瀚无边的“东溟”
,其深处有虚线勾勒的未知陆影。
图上还清晰标出了吐蕃、高句丽、突厥余部等周边势力的位置,以及从广州、泉州延伸出去的、穿越南洋、直达波斯湾和红海的蜿蜒海上商路……
这不仅仅是一幅地图,更像是一扇被骤然推开的、通向整个世界的宏伟窗口!许多大臣,包括皇帝李治,虽然知道“天下”很大,有西域、有天竺、有波斯,但从未如此直观、如此系统、如此“完整”地看到过“天下”竟是这般模样!大唐,虽然广袤,但在这幅图上,并非世界的全部,而是雄踞东方的一片广袤土地,其西、其南、其东,还有如此浩瀚的海洋与未知的陆地!
“这……这便是天下?”李治不由自主地从御座上站起,走到图前,弯下腰,目光贪婪地扫过图上的每一个细节,手指悬在空中,似乎想触摸,又怕碰坏了。“这波斯、大食,竟如此广袤?这南海之外,岛屿竟如此之多?这东溟……果真无边无际?还有这黑壤大陆……竟这般形状?”
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重臣也围拢过来,脸上写满了震撼与不可思议。他们熟读经史,知晓张骞、班超,听说过法显、玄奘,但书本上的文字描述,哪里比得上眼前这幅直观形象的图卷带来的冲击力?萧瑀亦是目瞪口呆,他虽不喜李瑾,但也被这幅图的宏大构思与精细绘制所慑,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陛下,诸公。”
李瑾在一旁,手持一根细长的竹鞭,开始按图讲解,“此图乃臣综合《史记》、《汉书》、《后汉书》之《西域传》,裴矩《西域图记》,僧人之行记,及近年来广州、泉州海商、番客之口述见闻,相互比勘,去伪存真,略加联缀推演而成。
图中我大唐疆域、四邻藩国,多依现有可靠图籍。
至于海外远国,如拂菻(欧洲)之轮廓,参照前朝与拂菻通使之零星记载及波斯商人之说;黑壤大陆(非洲)之形,据昆仑奴来源及大食海商沿其东岸航行之传闻勾勒;东溟(太平洋)之浩瀚,则本于海客‘向东航行数月不见陆地’之言。
图中虚线、阴影及‘待考’、‘传闻’字样之处,皆为记载不明、或臣之臆测,不敢确定为实,仅供参详。”
他先坦诚了图的推测成分,降低了众人的心理防线,然后话锋一转,竹鞭点向那些清晰标注的海上商路和重要节点:“然,图中亦有可确证或极具价值之信息。
譬如,自广州、泉州,乘季风,过南海,穿此狭窄海峡(马六甲),便可进入西洋(印度洋),北上可通波斯、大食,此路已有海商往来,利益颇巨。
据海商言,大食之玻璃、香料、宝石,天竺之棉布、药材,波斯之金银器、骏马,皆可由此路而来。
而我大唐之丝绸、瓷器、茶叶、书籍,亦广受彼方欢迎。
若能以朝廷之力,规范、扶持、保护此海路贸易,其利岁入,或不下于河西丝路!”
他的竹鞭又点向大唐漫长的海岸线和那些标注的潜在良港:“再者,我大唐东、南皆临大海,海岸绵长,然水师多集中于登莱、岭南防备倭患、镇抚俚僚。若放眼此图……”他的手在东海、南海广阔的海域上一挥,“则可知海洋之利,不仅在近海渔盐,更在万里通商,在扬威异域,在遇有陆上强敌(如吐蕃、突厥)封锁时,另辟通途,结交远盟,以海制陆!”
接着,竹鞭移向那些标注了特殊物产的地区:“此图亦略标远方物产。如波斯南境有‘黑脂’(石油),可燃,然需提纯;南洋多产锡、香料、稻米;天竺有优质铁矿、棉花;传闻极西之地有巨鸟(鸵鸟)、异兽……了解彼方物产,于我朝互通有无、改良自身技艺,亦有启发。”
最后,他的竹鞭回到大唐疆域,声音沉稳而有力:“陛下,诸公,此图固然粗疏,然其意不在尽述地理细节,而在开眼界、拓心胸、明大势。
使吾辈知,大唐虽强,然天下之大,远超想象;四方之利,不可尽弃;海洋之阔,足可纵横。
昔日汉武通西域,方有丝路繁华;今我大唐若能陆海并重,既固守根本,又开拓海洋,则东西商路并驰,南北货殖通畅,四方来朝,万国宾服,盛世之基,岂不更加稳固绵长?
此图,便是为陛下,为朝廷,提供一副察看天下、谋划未来的‘千里目’。”
李瑾的讲解,结合这幅前所未见的宏大图卷,产生了无与伦比的说服力与震撼力。皇帝李治的目光,久久无法从图上移开,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心潮澎湃。这幅图,不仅验证了李瑾此前“开拓海洋”战略的宏大背景,更将一种全新的、全球性的视野,强行植入了这位年轻皇帝和在场重臣的脑海中。原来,世界这么大!原来,大唐之外,还有如此广阔的天地和机会!
长孙无忌长叹一声,抚须道:“李少监此图……虽多推测,然格局宏大,思虑深远,确令人耳目一新。老夫今日,方知坐井观天之浅陋。”
褚遂良亦感慨:“观此图,方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天下’,竟浩渺如斯。陛下,此图于朝廷洞察外情、筹划边海,实有莫大裨益。”
连萧瑀,在巨大的视觉与认知冲击下,也暂时失了锐气,只喃喃道:“海外……竟有如此之多未开化之地……”
于志宁、李勣等人更是目露精光,显然从中看到了军事、外交、经济上的诸多可能性。
皇帝李治终于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李瑾,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赞赏:“李卿,此图……朕心甚慰!
此非寻常舆图,实乃国之重器,开眼之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