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最后一场秋雨,洗去了长安城的最后一丝燥热,也仿佛暂时涤清了围绕“周氏工坊”
与李瑾的纷扰尘埃。
随着皇帝对“兼职”
风波的明确表态,以及李瑾在将作监内稳妥推进的几项“官民合作”
试验初显成效,朝堂上那些或明或暗的攻讦之声,如同被秋雨打湿的蝉鸣,渐渐低落下去,至少暂时转入了地下的窸窣。
城南工坊的烟囱,在雨后的晴空下,吐纳得更加从容;将作监衙门的廨署内,李瑾案头关于“新纸印书”
、“新式农具”
、“特制医器”
的文书与报告,也日渐增厚,记录着一个新兴技术力量与古老官僚体系缓慢而坚定的磨合进程。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财富的洪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与规模,在“周氏工坊”及相关产业的脉络中汹涌汇集,悄然改变着长安,乃至更大范围内的经济版图。当李瑾在九月底,于崇仁坊宅邸深处的密室中,审阅王掌柜呈上的、汇总了工坊第三季度(七、钱,一匹绢不过三四百文。五千余贯,意味着可以购买超过百万斗米,或十余万匹绢!若以长安中等宅院价值百贯计,这笔钱可置办豪宅数十处!这还仅仅是一个季度的、主要来自“明玻”的利润!
“公子,此乃账实。”
王掌柜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也有些许不安,“钱帛、金银、以及东市大柜坊的飞钱票据,均已妥善分藏于三处密库。
然……然钱财如水,聚之愈多,则堤防之压力愈大。
近日坊间已有‘周氏富可敌国’之隐语流传,虽多是市井妒羡之谈,然空穴来风,恐非吉兆。
且工坊规模日扩,所耗石炭、白碱、铁料、乃至粮食菜蔬,数量惊人,采购渠道虽尽力分散,然有心人不难推算其概。
更兼工坊匠人如今待遇优厚,惹得左近其他作坊匠户心思浮动,已有数起别家匠人欲投我坊而被其主家强留、乃至发生殴斗之事……”
李瑾合上账册,指节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沉稳的笃笃声。王掌柜的忧虑,正是他心中所思。财富的积累速度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期,带来的不仅是实力,更是十倍的风险。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如今的“周氏工坊”,已不再是一棵默默生长的小苗,而是一株开始招风惹雨、根系也悄然触及各方利益的大树。
“王叔所虑极是。”李瑾缓缓开口,目光沉静,“然,惧富藏富,非是上策。当务之急,是将这‘浮财’化为‘实基’,将‘聚敛’转为‘散利’,将‘独富’变为‘共利’。”
“公子之意是……?”
“其一,继续加大工坊本身的投入,但不是简单的扩张,而是升级与布局。”
李瑾条分缕析,“玻璃量产,已证明可行。
接下来,要攻克‘无色平板玻璃’的大规模、高良品率生产,这是未来建筑、车船乃至更多领域应用的基石。
钢铁方面,高炉工艺需继续优化,焦炭生产要扩大规模、提高质量,并着手探索‘灌钢法’与高炉铁水的结合,尝试生产性能更优异的特种钢材。
新纸的产量和质量还需提升,活字印刷要朝着金属活字(更耐用)和快速排版工具改进。
所有这些研发,都需要持续、大量的资金投入。
我们要将利润,尽可能多地转化为更强的技术壁垒和生产能力。”
“其二,拓宽产业,分散风险,建立‘生态’。”李瑾继续道,“我们的根基是‘技’与‘物’。不能只盯着玻璃。石炭(煤)是我们当前和未来最大的能源依赖,其供应不稳、质量参差已成瓶颈。我意,由工坊出资,或联合可靠商人,在河东、陇右优质煤区,购置或长期租赁几处易于开采的煤窑,建立我们自己的燃料基地,并尝试应用初步的洗选、破碎技术,稳定供应工坊,未来或可向外销售‘精煤’、‘焦炭’。此乃掌控上游命脉之举。”
王掌柜眼睛一亮:“妙!若能自控石炭来源,则工坊命脉稳固大半!只是开矿置窑,涉及地方官府、民田、乃至可能的矿产纠纷,手续繁杂,需得力之人且背景深厚者操办。”
“此事可由杜铭之父杜楚客侍郎暗中牵线,他执掌户部,对天下物产、赋税、田矿了如指掌,且杜家与东宫亲近。
我们可让出部分干股,请其家族或可信之人出面办理,工坊提供资金和技术支持。”
李瑾早有考量,“此外,新纸的原料——竹、楮、麻,亦需建立稳定的供应渠道。
可在巴蜀、江南等地,以‘预定种植’、‘保价收购’的方式,与当地农户或中小庄园合作,引导他们为我们提供合格原料。
此举既能保证原料,又能惠及地方,博得好名声,减缓‘与民争利’的指责。”
“其三,散财于外,巩固同盟,惠及底层。”
李瑾的语气变得郑重,“工坊获利巨万,不能独享。
除已承诺并上缴的‘捐献’外,需有更多‘善举’。
可设立‘匠助学基金’,资助工坊内匠人聪颖好学的子弟进入官学或聘请西席;设立‘匠疾抚恤金’,对因工受伤、亡故的匠人及其家眷予以厚恤。
此事要做得公开、规范,形成定例。
对外,可捐资修缮长安、万年两县的官立义学、慈幼局;每年冬季,以工坊名义,在城南贫民坊施粥赠药。
钱不必一次投入过多,贵在持久,形成口碑。”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最重要的,是对东宫,对几位关键人物。
于公那里,除之前的‘孝敬’,可将工坊未来在将作监合作项目中所得‘官利’(如果有的话)的一部分,定期划入东宫用度。
阎立本少监、乃至长孙司徒府上,亦可择机,以‘谢其提携关照’、‘资助其雅好(如阎公好画、司徒好古籍)’为名,送上厚礼,但需极其隐秘自然。
记住,我们送的不仅是钱,是‘心意’,是‘尊重’,是‘共享其成’的姿态。
至于陛下那里……‘朗鉴’与捐献已表忠心,日后宫中但有新奇合用之物,优先、优惠供应即可,不必直接送钱。”
王掌柜听得心潮起伏,又觉压力如山。李瑾这番谋划,眼界之广、思虑之深,再次超越了他的想象。这已不仅是在经营一个工坊,而是在构建一个以技术为核心、横跨能源、原料、制造、并有意识地进行政治投资与社会经营的、初具雏形的“经济-政治复合体”!
“公子深谋远虑,老朽拜服!”王掌柜由衷道,“只是……如此多方铺开,所需资金更是海量。眼下盈余虽丰,恐亦难支撑太久。且各项事务,需大量可靠人手操持,老朽……恐力有未逮。”
“资金如水,流动起来,方能滋养万物,不至成为一潭招惹蚊蝇的死水。”
李瑾道,“我们的玻璃、未来的精煤、优质纸张,都是能生钱的活水。
只要核心工艺领先,利润便会持续产生。
至于人手……”
他沉吟片刻,“王叔,你需逐渐从具体事务中超脱出来,担任总掌全局的‘大掌柜’。
提拔几位你绝对信任、且能力出色的副手,分管玻璃、钢铁、燃料、原料采购、销售、账房、人事、护卫等各摊事务。
给予他们充分的权责和相应的分红激励,你只做最后决策和监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