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瑀这是要断尾求生了!
将一切都推到“门下文吏”
身上,而且只是“私窥藏书”
、“酒后失言”
,最多算是行为不检、疏于管教,与“伪造谶纬、诅咒东宫”
的十恶大罪,差了十万八千里!
至于“洛水石工”
,更是直接定性为“游手好闲之徒嬉戏”
,彻底否定了“伪造”
的可能。
这样一来,谶纬案最大的两个“物证”
链条(谶书来源、古碑伪造)都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还摆出一副“勇于担责、顾全大局”
的老臣姿态。
这份请罪疏,看似请罪,实则为开脱,而且将了皇帝一军——若严惩,显得皇帝不念旧臣、小题大做;若轻轻放下,则此前大张旗鼓的三司会审,就成了笑话,谣言背后的真凶依旧逍遥,太子和皇后的委屈无处伸张。
“陛下,”长孙无忌缓缓开口,“萧相此疏,认错态度倒是恳切。只是……将如此重大的谣言风波,归咎于一门吏酒后失言,未免过于儿戏。那谶文拼凑工整,直指宫闱东宫,岂是醉汉胡言所能为?且其时间拿捏如此之巧,恰在太子病重、人心浮动之际,若说背后无人指使,老臣实难相信。至于洛阳之事,一纸县令奏报,恐难尽信。”
褚遂良也道:“长孙司徒所言极是。此案关乎国本,非同小可。仅凭萧相一疏,恐难服众。三司既已介入,当查个水落石出,方是正理。”
柳奭更是直接:“陛下!萧瑀此乃避重就轻,推诿罪责!其门人如何能轻易私窥秘书省禁书?又岂能恰好抄得与谣言契合之谶文?洛阳之事,更是疑点重重!臣恳请陛下,责令三司继续深挖,务必揪出幕后主使,还东宫、还皇后殿下一个公道!”
三位重臣,态度分明。长孙无忌、褚遂良主张继续查,但语气留有回旋;柳奭则态度强硬,要求彻查到底。显然,朝中支持太子与皇后的力量,不想就此放过打击萧瑀(及背后萧淑妃)的机会。
李治的目光再次投向李瑾:“李瑾,此案你最先揭露疑点,也最清楚其中关节。以你之见,萧瑀此疏,是实是虚?此案,当如何了结?”
压力再次集中到李瑾身上。他知道,皇帝此问,既是考较,也是在寻找一个既能维护朝廷体面、又能平息事端、还能对各方有所交代的“解决方案”。他不能顺着柳奭的意思要求“彻查到底”,那会逼得萧瑀狗急跳墙,朝局可能真的失控,皇帝未必愿意看到。他也不能替萧瑀开脱,那会彻底得罪太子一系,也违背自己初衷。他必须给出一个既能打击对手、又能顾全大局、还能体现自己价值的建议。
他沉吟片刻,组织语言,缓缓道:“陛下,萧相此疏,臣不敢妄断虚实。然臣以为,此案关键,不在是否揪出一两个‘门吏’或‘石工’,而在于其背后所欲达成的目的,以及此目的是否已经达成,或是否被阻止。”
“哦?此言何解?”李治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谣言四起,其目的无非有三:一,污损宫闱,动摇圣德;二,诅咒东宫,动摇国本;三,构陷忠良,扰乱朝纲。”李瑾条分缕析,“今陛下圣心独照,明察秋毫,未为谣言所惑,反下旨严查,此第一目的,已然落空。太子殿下仁孝,得上天庇佑,陛下、皇后慈爱,病情已有好转之象,此第二目的,亦受挫折。至于第三目的……”
他顿了顿,看向御案上萧瑀的请罪疏:“萧相自承管教不严,门人失德,此已是对其声望之打击。
若陛下能借此,申饬其治家不严、有负圣恩,罚其俸禄,令其闭门思过,并借此整顿朝纲,严禁私窥禁书、传播妖言,则朝野皆知陛下维护纲纪、庇护东宫之决心,宵小之辈自然敛迹。
如此,谣言背后的目的——扰乱朝纲、打击异己——非但未能达成,反使朝纲为之一肃,正气得以伸张。
至于是否还有更深藏的‘幕后主使’,陛下天威莫测,圣心烛照,自有明断。
且经此一事,其人心虚胆怯,行迹已露,日后若再有不轨,陛下与朝廷,防范起来也更容易些。”
他这番话,可谓机锋暗藏。
表面上,他建议“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接受萧瑀的“请罪”
,以“申饬罚俸、闭门思过”
了结,似乎是在为萧瑀开脱。
但实际上,他强调的是“打击对手目的”
、“肃清朝纲”
、“震慑宵小”
,并将最终是否追究“幕后主使”
的决定权,巧妙地交还给皇帝,既给了皇帝台阶下,又暗示“主使”
已暴露,未来可轻易拿捏。
更重要的是,他将此事的处理,与“维护太子”
、“整顿朝纲”
这个大义名分挂钩,使得惩罚萧瑀(哪怕是象征性的)变得顺理成章,且能收获政治上的积极效果。
长孙无忌听罢,深深看了李瑾一眼,抚须不语,但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褚遂良也微微颔首。柳奭虽然觉得不够解气,但也明白,在目前没有铁证直接扳倒萧瑀的情况下,这或许是能让太子一方利益最大化的处理方式了——既打击了对手气焰,又彰显了己方“顾全大局”,还能让皇帝下得来台。
李治沉默良久,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显然,李瑾的建议,说中了他的某些心思。他既不想朝局因彻查萧瑀而彻底撕裂(毕竟萧瑀是顾命老臣,背后关联甚广),也不能让制造谣言的势力逍遥法外、毫无惩戒。李瑾提出的方案,提供了一个看似折中、实则蕴含主动权的选择。
“李瑾,”李治缓缓开口,语气已然不同,“你能跳出具体人事纠葛,着眼朝局大势,思虑周全,甚合朕心。太子病中,你能尽忠职守,献策分忧;谶纬一案,你能明察秋毫,直指要害;今日之言,又能统筹兼顾,老成谋国。朕心甚慰。”
这是极高的评价!尤其是“老成谋国”四字,从一个年轻皇帝口中说出,评价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臣子,分量极重。
“臣愧不敢当,此乃臣之本分。”李瑾连忙躬身。
“嗯。”李治点点头,似乎下定了决心,对长孙无忌等人道,“就依李瑾所奏之意,拟旨吧。萧瑀管教不严,门人失德,着即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无诏不得入朝。其所呈之文吏,交由三司依律处置。洛阳之事,既已查明乃无赖嬉戏,不必再究。另,诏告天下,严禁私传谶纬妖言,违者重惩。秘书省等禁中藏书,严加管理,不得私窥。太子仁孝感天,病情渐愈,朕心稍安,着有司备赏,犒劳东宫侍奉人等及太医署有功人员。”
“陛下圣明!”长孙无忌、褚遂良、柳奭齐声应道。这个结果,各方虽然未必完全满意,但都能接受。萧瑀受罚,颜面扫地,势力受挫;太子一方得了实惠(犒赏)和面子(皇帝公开肯定太子“仁孝感天”);皇帝维护了朝局稳定,彰显了权威;李瑾则展现了他的价值,获得了皇帝更深的赏识。
“李瑾,”李治再次看向他,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你之才,不止于校书讲学。太子病体仍需将养,东宫诸事繁杂。朕擢你为太子右赞善大夫(正五品下),仍兼司经局校书郎,协助左庶子于志宁,处理东宫日常文翰,参赞机要。望你勤勉王事,尽心辅弼太子。”
太子右赞善大夫!正五品下!虽然仍是东宫属官,但品阶连跳数级,从从九品下的微末小吏,一跃成为有资格参与东宫核心事务的中级官员!更重要的是,“参赞机要”四个字,赋予了他在东宫体系内实质性的建议和参与权!这不仅是酬功,更是明确的信任和重用信号!意味着皇帝正式将他视为了可以培养、可以倚重的“太子辅翼”!
“臣,谢陛下隆恩!必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竭尽驽钝,以辅太子殿下!”李瑾强压心中激荡,大礼参拜。他知道,这一步,至关重要。从此,他不再仅仅是游离于东宫边缘的“讲学”或“校书”,而是真正进入了东宫权力运行的核心圈层,成为了“晋王”(李治继位前封晋王,此处代指皇帝一系)信赖的得力助手之一。
“平身吧。好生去做。”李治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倦色与放松。
退出两仪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李瑾站在殿前高阶上,感受着料峭春寒,心中却是一片滚烫。短短数月,从籍籍无名的破落宗室子,到诗会扬名,献香入宫,卷入风波,献牛痘策,金殿辩诬,直至今日擢升为太子右赞善大夫,成为皇帝和太子眼中值得倚重的“辅翼”,这一步步行来,如履薄冰,却也步步惊心,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