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侍浑身一颤,不敢多问,连滚带爬的冲到了内院,颤巍巍地取来那柄装饰华丽,锋刃雪亮的短刃,呈到曹丕面前。
曹丕接过这一柄镶嵌了宝石的短刃……
刀鞘上的珠宝,此刻特别的刺眼。
『仓……』
手上传来的冰冷的触感,让曹丕不由得微微一抖。
曹丕凝视着锋利的刃口,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光芒。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从虚空之中汲取勇气,然后猛地将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冰凉的刃锋紧贴着皮肤,激起一阵寒栗。
他闭上眼,手臂肌肉绷紧,试图用力——
然而就在刃锋即将切入皮肤的刹那,一种源自生物本能,对死亡和剧痛的强烈恐惧,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了曹丕全身!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锋锐的刀刃划破了他的皮肤,一丝殷红的鲜血立刻顺着刃口渗了出来,带来火辣辣的尖锐刺痛感。
『呃啊!』
曹丕痛呼一声,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将匕首从脖颈间移开,扔在了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他捂着脖子上那道细微却火辣辣疼痛的伤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血色尽褪。
说生,说死,站着的时候,叉着腰说的时候,自然都容易。
可是现在真要自己动手……
曹丕眼眸之中,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惊恐与狼狈。
一次,两次……
他几次重新捡起匕首,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每一次都在那最后的关头,被对疼痛和死亡的极致恐惧所击败。
他终究不是那种能够慨然赴死的刚烈之人。
他贪恋生,畏惧死,所谓的尊严和气节,在切肤之痛和永恒的黑暗面前,不堪一击。
『给你!你拿着!』这般来回几次之后,曹丕忽然叫了起来,指着短刃,向近侍发出号令,『拿着短刃!杀了我!』
近侍跪倒磕头,『世子,世子……小人,小人不敢啊……』
『我叫你拿!』曹丕叫道。
那近侍斜着眼看了看曹丕,又看了看短刃,僵硬了一会儿,试着向短刃慢慢的伸出手……
曹丕忽然又暴怒起来,一脚踹翻了近侍,『该死!该死!我就知道!就知道你们都想要我死!都想要让我死!』
就在曹丕陷入自我厌弃与绝望的深渊,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后堂的帷幕被轻轻掀开。
卞夫人在一位贴身老婢的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
她衣着依旧整齐,发髻一丝不苟,眼眸深处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深重的忧虑。
她看着曹丕,看着自己这个狼狈不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儿子。
地上带血的短刃,曹丕脖子上那道刺目的血痕……
以及曹丕眼中流露出来的,无法掩饰的求生欲望……
一切都已明了。
卞夫人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中包含了太多的无奈,也或许还有一丝早已预料的释然。
『子桓……』卞夫人的声音打破了殿内死寂的气氛,『既然无意效仿古之烈士,又何必徒然逼迫自己,受这皮肉之苦?』
卞夫人走到曹丕身边,没有搀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同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刀剑加颈,非儿戏也。既然心中畏死求生,也是人之常情。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既然不愿以死全节,自当深思后事……』
这番话宛如甘霖一般,瞬间浇灭了曹丕心中那点残存关于死节的纠结,也给了曹丕一个台阶。
曹丕猛地抬起头,看向母亲,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芒!
找到新的借口,新的理由了!
『母亲……母亲大人所言极是!』曹丕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都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他挣扎着爬起来,脸上重新焕发出一种近乎病态的使命感,『某……丕并非贪生怕死!适才……适才只是想到,若丕就此舍身,父亲基业何人继承?弟弟妹妹们年纪尚幼,在这乱世之中,他们将何以自处?何以存续曹氏血脉?!』
曹丕越说越流畅,越说越觉得自己『伟大』了起来,仿佛刚才那个因为怕疼而扔下匕首的人不是他自己……
『丕身负保全宗庙、护佑亲族的重任!岂能因一时意气,而置整个曹氏亲族于不顾?!对!某不能死!要活下去!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父亲留下的血脉!是为了弟弟妹妹们的安危!要忍辱负重,以待天时!』
有享受,有地位,有权柄的时候,当仁不让。
要付出,要牺牲,要放弃的时候,敬谢不敏。
我是弱者,别人都要让着我,但是我最讨厌别人说我是弱者。这其实和插队者表示最反感的行为就是插队一样。
立场灵活多变,自然就不会有什么愧疚感。
『来人!』曹丕挺直了腰杆,仿佛重新找到了主心骨,声音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威严,尽管依旧带着一些颤抖,『准备白幡!告知城外骠骑军……某,丕为保全邺城军民,为护佑曹氏亲族,愿……愿降!恳请骠骑大将军,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予以接纳!』
白色的布幡,终于在那浓烟与火光映照下,在丞相府的铜雀台上升起。
随着白幡的升起,丞相府高台之中残存的曹军兵卒军校,也失去了斗志……
一些人哭着,喊着,然后自刎而亡。
另外一些人失魂落魄的瘫坐在地上,就像是丢失了魂魄。
还有一些人相互看着,重重的喘息着……
至此,曹魏政权倾注了巨大国力,由曹操麾下能臣猛将精心构筑、寄予厚望的北方核心邺城,在南城、北城相继以惊人速度易手之后,这河北之地中最大的堡垒,在经历了闹剧与悲剧后,最终以一面白幡,宣告了它的彻底陷落。
历时不过月余,这座曾经被称作固若金汤的雄城,便在外部的压力之下,在内部的腐朽崩溃中,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