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将几卷账册丢到他面前:『此乃你负责登记之乙字号仓入库新粮数目。与田间农学士所录之缴粮数目核对,连续五日,每日皆短缺三至五石。粮食入了库,却未登录在册,去了何处?』
孙邝看了一眼账册,叹了口气:『原来是此事。回上官,近日抢收,入库粮食浩繁,车马川流不息。小人与手下书佐日夜登记,难免有所疏漏。且新粮湿重,途中抛洒损耗,亦在所难免。此非小人一人之过,实乃……实乃仓曹诸吏,人人如此啊!若以此为罪,恐……恐难以服众。』
『服众』。
不是说服我,而是要『服众』。
承认存在问题时,将其描绘成一种普遍存在的、系统性的『潜规则』或『行业惯例』,暗示自己只是随波逐流,如果单独惩罚自己就是不公平的,试图绑架整个群体来分担罪责,寻求安全感。
就像是动不动就将『我们』、『大家』、『代表』挂在嘴边……
『疏漏?损耗?』司马懿声音陡然转厉,『为何短缺之粮,皆是最为优质之新麦?为何偏偏是经你手之账目短缺最多?!』他猛地一拍案几,『还有,你暗中将仓储分布、守卫换防时辰泄露于细作,也是「疏漏」?也是「人人如此」吗?!』
孙邝的镇定瞬间瓦解,脸色变了变,但仍强辩道:『上官!小人在仓曹任职期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平日兢兢业业,从无大错!如今非常时期,事务繁巨,出些小纰漏,怎能……怎能如此苛责?小人忠心耿耿,通敌之事,绝无可能!什么分布……想必是放在案头上行文被奸细看见了……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我今天虽然做了坏事,但是我昨天做了好事啊!
我父亲,我祖辈,我那什么,可是立了大功!
强调着有功当赏,然后就应该一直赏下去……
不断地重复强调自己,或是自己的父祖辈过去的资历、贡献和苦劳,认为这些可以作为抵消当下过错的『资本』,享受一点『特权』或逃避惩罚是理所应当的,是『拿回自己该得的部分』,将纪律与法律视为可以讨价还价的交易。
『兢兢业业?从无大错?』枣祗冷笑一声,拿起另一份卷宗,『你因盘剥运粮民夫被记过一次;太兴九年,你谎报仓库鼠患,侵吞陈粮,后案发补上蒙混清查……』
枣祗念出孙邝并不光彩的过往,『这就是你所谓的「兢兢业业」?尔之苦劳,便是这般积累的吗?如今国难当头,竟变本加厉,勾结外敌!!尔还有何面目在此狡辩!』
孙邝哑口无言,面如死灰地瘫倒在地。
最后被带上来的,是职位最高的户曹属官赵炎。他没有下跪,只是微微躬身,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屈辱和愤懑的神情。
『赵炎,你原本也是农家子出身,现身为户曹属官,负有监察仓储、核对民数之责。却与细作内外勾结,虚报民夫数量,套取粮饷,更将雒阳周边田亩分布、户籍情况泄露敌方。你还有何话说?』
枣祗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痛心。
官员腐化,比细作破坏更令人扼腕。
赵炎抬起头,没有看枣祗,而是望着殿顶,长叹一声,语气中充满了自嘲与一种奇特的『委屈』:『下官……无话可说。然下官只想问一句,想要办好事,为什么这么难?』
他开始了他的表演,语调悲凉:『想要做点实事,处处掣肘!每个人都有事,每件事都重要,想要让事情办好,办快,不给点好处,旁人愿意办么?旁人也是千头万绪繁杂事务,凭什么先办你的事情?下官若是事事都走流程,件件都按规矩,什么时候能办好?可在下俸禄低微,便是全部拿出来,也给不了这些人啊!下官,下官确实收了些钱财,可是这些钱财全都用来办事上了!下官绝无用于半分私欲开销!望大司农明察!』
『恶劣的生存环境』么……
懂的都懂。
或许换个名头,比如什么『原生家庭』、『平等自由』……
『所以,你便与曹贼勾结,出卖雒阳?』司马懿冷冷地说道。
赵炎像是被刺痛了,激动起来:『出卖?何谓出卖?关中山东原本一家!都是大汉朝堂,都是天下一家!骠骑大将军也是大汉臣子,难道不应该听从大汉天子,大汉朝堂之令么?!这难道有什么错?大汉如今多灾多难,难道不应该消弭纷争,休养生息,恢复民生么?为何又要再起刀兵,荼毒生灵?下官所有一切行为,都是为了天下安宁,从未有半点私心!难道这也是有错了?』
赵炎将自己的背叛,粉饰成了一种对现实失望后无奈的,『追求理想』的『高级』选择,试图赋予其一种悲壮的色彩。
枣祗静静地听他说完,目光中最后一丝惋惜也消失了,只剩下彻底的冰冷与厌恶。
枣祗认识赵炎的,当年在长安的时候,也曾经担任过他之下的一段时间的农学士。
他站起身,走到赵炎面前,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你口口声声旁人天下,却说你无半点私欲……却不知正是尔等蝇营狗苟之辈,造就了这等污浊之气!骠骑大将军在河洛兴水利、劝农桑、减赋税、明法度,所为者何?正是要涤荡这等污浊,重还天下一个清平!而你,却为了一己之私,欲将这初现之曙光掐灭!』
『大汉天下,东西相同?山东纵兵烧杀抢掠,屠戮百姓,毁人家园,此等行径,与豺狼何异?你竟说出相同一家之言,可见你心中毫无是非,唯有私利!你所求并非抱负,乃是荣华富贵!却偏要为自己贴金粉饰,自欺欺人,实乃可笑又可悲!』
枣祗的话语,如同锋利的解剖刀,一层层剥开了赵炎以及所有类似官员那套精心构建的自我欺骗系统。他们用『为公』、『为私』、『法不责众』、『功劳苦劳』、『体制受害者』等等看似合理的借口,编织成一件华丽的外衣,遮盖住内心的贪婪与卑劣,让自己即使在违法乱纪时,也能维持一种扭曲的心理平衡,觉得自己仍是『好人』,或至少是『无奈之人』。
然而,在铁一般的证据和冷酷的逻辑面前,这件外衣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们所有的辩解,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核心——
个人的贪欲与对责任、道义的无耻背叛。
赵炎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他那套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在枣祗犀利的斥责下,彻底崩塌,露出了里面那个苍白而丑陋的灵魂。
甲士上前,将这些曾经的『官员』拖拽出去,当众行刑。
他们的『清白』的宣言,『无辜』的辩解,随着他们的人头落地,那种一地鸡毛般的虚伪与令人作呕的气息,最终被血色所冲刷而净。
……
……
伊阙关内,曹操的中军大帐气氛凝重,不再是数日前攻破关隘时的意气风发。
一份份战报被呈送上来,内容各自不同,却又有些相似……
『报!偏将军所部一曲于宜阳坞附近遭遇骠骑将,激战半晌,未能焚毁该处粮仓,反折损数十人,骠骑军救走大部百姓……』
『报!夏侯将军遣往洛水南岸的小队失去联络,疑似遭骠骑军黄氏所部伏击……』
『报!雒阳细作传来消息……城内大肆搜捕,恐是难逃一死……』
『报!征粮队遭骠骑游骑袭击,损失惨重……』
『报……』
一条条,一件件,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曹操面无表情地听着。
他原本的计划,是依靠伊阙关胜利的余威,以分散的精锐小队如同瘟疫般快速蔓延,在斐潜主力回援前,最大限度地将河洛之地化为焦土。
然而,枣祗的应对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个曹操一度认为只是善于内政的大司农,竟有如此魄力和手腕?
内部,以精准狠辣的手段清除了内患,稳定了人心;外部,派出的那些骚扰小队,更是在无意中成了他破坏计划的最大阻碍。
『骠骑之下,奈何能人如此之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