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效是瞻』的取士标准更是动摇了大汉传统举荐取士的根基!
在这轰然而起的喧嚣之中,一部分的士族茫然失措,也有一部分的子弟开始联络尚在曹操控制下的州郡官员、地方豪强,提供钱粮资助,鼓动他们要站出来,联手来抵制新政,表示什么类似于『我绝不让我的生命屈从于他人的意志』等言论……
也有一些士族子弟向汉廷上表,痛陈斐潜『变更祖制,败坏纲常,其心可诛』,请求天子讨逆。明知无用,只为制造舆论压力,以此来表示自己还是有为了天下做出了些事情的……
但是,在这些喧嚣之中,一部分的年轻士族子弟在沉默之中出现了分化,尤其是那些原本对于家族安排感到不满和迷茫的子弟,开始偷偷的打听关于长安,关于『百业皆士』、『凭技获荣』的更详细的内容,引发族老震怒……
曹操集团严密封锁檄文传播,斥为『惑乱军心民心之妖言』。但在高压之下,暗流汹涌,底层百姓、寒门士子、部分务实官吏心思浮动。
『斐贼此檄,毒甚十万兵!其言分职、百业皆士,乃掘世家之根;其言扩地增技、统和万邦,更是僭越称帝之野望!速拟檄文驳斥,凡敢传阅议论者,以通敌论处!』
檄文被列为禁物,公开谈论者,被禁言。
发表评论十二字者,入狱。
但是并不能阻挡在非官方层面的窃窃私语……
『关中分田』、『百业都能当官』、『大将军要带人去西域岭南开荒』的消息仍如野火般在乡野市井悄悄流传。
一些家境贫寒、科举无望或在曹操处不得志的读书人,偶然得到檄文抄本,甚至只是一些口述内容,如获至宝,反复阅读『官学民学并举』、『以实绩论高下』等句,眼中燃起希望,『若真如此……吾所长算学,或有用武之地?不必再苦求那经学门径……』
而在中低层负责具体事务,如水利、屯田等事务的曹营中下层官吏,虽不敢在明面上表态,但内心对檄文中指出的『技之桎梏』、『豪强锢技』深有感触。一个管理河工的掾吏看着因缺乏新式工具和技法而进展缓慢的工程,暗自叹息,『若山东真得有工学士专司此事……唉!』
……
……
『《礼运》言大同之世:「讲信修睦,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吾辈推己及人,欲使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沐华夏文明之光,共遵仁德礼乐之教!』
『嗟尔士庶!勿惑于流言,勿惧于变革。旧鼎已裂,新釜方炽!』
『顺此潮流者,必为百业之栋梁,开疆之先驱,共享寰宇升平之乐;逆此大势者,终为螳臂当车之愚夫,锢技守私之蠹贼,难免碾作历史尘埃!』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这卷绢帛檄文,此刻正沉重地摊开在曹操面前。
空气凝滞,唯有曹操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侍从和护卫,站在角落之处,恨不得化身为阴影,连大气都不敢喘。
曹操并没有清扫桌案,更换砚台,而是默默的,一遍遍扫视着绢帛上那些力透纸背、却又字字诛心的文字。
『国之大蠹,民之巨贼』……
曹操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是愤怒?
是刺痛?
亦或……
一丝难以言喻的认同?
他自己何尝不是在与这些盘根错节的豪强势力角力?
他推行屯田,抑制豪强,甚至不惜举起屠刀,不正是深知这些蠹贼的危害?
他感到一种被窥破的恼怒,却又隐隐觉得对方骂得……
痛快!
可是这『大』和『巨』,同样也宛如刀锋一般,指向了曹操和曹氏夏侯氏……
『百业皆有专司,各精其艺,各展其能……此非裂士之途,实乃广士之义……』
曹操抓捏在桌案上的手,有些发抖。
这其实和曹操之前所提出的『唯才是举』多少是有些类似的,只不过曹操当时只是强调不必非要是『廉士』,但是现在斐潜几乎是将『唯才』推行到了极致!
甚至不再局限于传统的『士』,而是囊括百工百业!
曹操感到一阵强烈的共鸣,但如今这知己,却是他必须碾碎的生死大敌!
这种矛盾让他胸中气血翻涌。
唯有打破门第,以实绩论英雄,才能在这乱世中凝聚真正的人才。斐潜此论,几乎是对他用人策略的理论升华和制度性确认!
这让他既感欣慰,又感恐惧。他仿佛看到无数寒门才俊、百工巧匠,正被这檄文吸引,如百川归海般涌向关中!
他欣赏斐潜的魄力,甚至嫉妒对方能如此毫无顾忌地打破桎梏,而他,却不得不戴着汉室丞相的镣铐,在世家大族的夹缝中艰难腾挪……
『使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沐华夏文明之光!』
即便是再读此句,曹操依旧是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这已非简单的东西争霸,而是赤裸裸的新朝天命宣言!
斐潜要的不是割据一方,甚至不是简单的改朝换代,而是要彻底重塑华夏文明的根基与疆域!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这分明是要将整个天下,纳入他斐潜制定的全新秩序之中!
斐潜描绘的蓝图,宏大得令人窒息,也危险得令人战栗……
良久,曹操发出一声低沉悠长的叹息,那叹息声中蕴含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好一篇檄文!』
曹操拍案。
『主公……』荀彧微微低头,拱手而礼,『此檄文……』
『其言「锢技守私」、「豪强蠹国」,虽语涉诛心,却……并非全然虚妄之言……』曹操坦然地承认了檄文中击中要害的部分,这让荀彧不由得有些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