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多少人死,城外又有多少人死?
直至此时此刻,张绣才算是恍然大悟。
他之前以为,斐潜给他的书信,是让他学习赵云的战术技巧,但是现在又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感悟,是那些在明面的书信之下,潜藏在笔画阴暗之间的感悟。
赵云也在幽州带走了很多人口……
万事万物,皆为阴阳相辅相成。
河东运城盆地,如今是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
之前的运城盆地,是河东士族一家独大,可以称之为孤阴或是孤阳,任何其他人进入这个地带,都会被排斥。
骠骑将军当年,也受到了排斥,即便是后来做了一些动作,可依旧没有改变整个的运城盆地的大的环境。
现在孤阴或是孤阳被大幅度的侵削,也就有了重新平衡阴阳的可能。
所以,张绣必然要将这些残存下来的河东民众带走,将来等战争平息之后,再重新带回来。
裴喜也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他问。
张绣瞄了裴喜一眼,沉吟片刻,说道:『文行,你也可以与某一同走。』
裴喜微微皱眉,『将军好意,某心领了。』
『哈,』张绣补充说道,『我的意思是带着城内的百姓一起走……曹军还有可能会来。』
『一起走?』裴喜一愣。
张绣点了点头,『就眼前这情况,没个一年半载也收拾不好,不如直接先弃了,要不然曹军再来,岂不是便宜了曹贼?』
『曹军还来?』裴喜眉头的皱纹,深如刀刻,『将军是如何得知?』
张绣说道:『某截杀了曹军运粮队,发现运输的粮草器物,略多了些……怎么算都是不对,所以,多半后面还有曹军将至……』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可不是简单的一句口号。
战争准备中后勤保障的重要性,对于任何军事行动的成功都是至关重要的。
张绣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战将,那么或许他仅仅是满足于摧毁了敌军的运粮队,烧了多少粮草物资,杀了多少曹军兵卒,就像是那个李贰一样在盘算着能获得多少功勋,甚少会多去想一个为什么。
在战争的棋盘上,每一步棋的走法,都关系着整个战局的胜负。
首先曹操不是傻子,曹军也不是粮草多到没地方用的程度。
粮草,是军队的生命线,是士兵战斗的动力源泉。
在冷兵器时代,战争的胜利往往取决于军队的持久战斗力,而这一切的基础便是充足的粮草供应。如果粮草不济,士气就会低落,战斗力也会大打折扣。因此,粮草的储备与运输,成为了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因素。
如果仅仅是盯着闻喜这一个路招营地来说,确实曹军在这里的粮草不是很多了,但是这里的曹军就真的缺粮草了么,或者说,『值得』曹军特意运输这么粮草来?
若不是张绣现在试图用更高的视角去观察战场上的细节,说不得就将这个问题带了过去。
粮草先行,意味着在战争爆发之前,就需要进行周密的策划与布局。
这包括了对战场地形的熟悉,对敌我双方实力的评估,以及对战争进程的预测。
如果反过来推断的话,那就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曹军非常重视闻喜这个点,特意送了大量的粮草,也就意味着曹军会在闻喜这里,做出更多的动作来……
所以张绣这一次,不仅是要将这些残存的种子带回去,也要将他自己的这个小发现带回去。
这些被曹军摧残所残留下来的河东民夫,在血和铁之存活下来,即便是没有改变对于河东老爷们的莫名情感,也会有对于曹军的刻骨仇恨。这种仇恨至少会在两三代人之间传递,然后才可能在和平岁月里面慢慢消亡。
这些对于曹军充满了痛恨的民众,对于主公大业无疑是有用的。
同样,在曹军的进攻当中存活下来的闻喜民众,也值得张绣进行拉拢和帮助。
但前提是闻喜民众,包括裴喜,要脱离这个地方,到临汾去。
『某……此事干系重大,某要考虑一二……』
裴喜没有当场拒绝,他告辞了张绣,有些恍惚的回到了闻喜城内。
没错,张绣根本就没有进城的意思,这也从某个角度上证明了张绣不会在这里久待。
黄昏之下,闻喜城中的一切似乎都染上了一层血色。
残破的一切,在裴喜眼前晃动着。
虽然死亡的阴霾暂且散去,但是那死亡特有的腐朽气息,依旧还在这个城市的上空萦绕。
闻喜被破坏的程度,极其惊人。
可以说,若是张绣再晚来一步,那么闻喜必然就会失陷。
战争,死亡。
裴喜原本以为他已经对于战争十分的了解,甚至当年在和其他人谈起兵法来,也是从未在辩论当中输过。董卓乱河洛,李郭乱长安的时候,裴喜也以为那样已经是足够兵荒马乱,凄惨无比了,结果到了当下,在闻喜的这一切,才让裴喜知道乱世真正意味着什么!
乱世,乱世!
乱世,这个词在中平年间就常常被提及,成为了代表士族子弟忧国忧民的一种感慨。
他们在书斋中,在文会中,在酒楼上,在踏青里,他们发出对乱世的感慨,想象着那是怎样的混乱与悲壮,然后哀叹着,就像是他们已经见到了乱世。然而,这种感慨多半源自于遐想,源于对现实的不满,而非真实的体验。
而现在,在裴喜面前,才真正的是『乱世』的景象!
那些曾经只在书籍中存在的悲惨场景,突然变成了眼前的现实。
城池被破,村庄被焚,百姓流离失所,饥饿与死亡如影随形。街道上,不再是繁华的市集,而是难民的泪和血。沟渠里,不再是清澈的水,而是腐臭的血浆和残骨。天空中,不再是和平的鸽群,而是食腐的乌鸦和鹫鸟。
这样的场景,对于之前只能在书中感慨乱世的文人墨客来说,是难以想象和承受的。他们的笔墨,如何能描绘出这样的惨状?他们的诗句,如何能抒发出这样的悲痛?他们的精神,如何能接受这样的冲击?
乱世之中,所有的感慨,都变成了无力的呐喊。
当看着周围的百姓在战火中倒下,听着孩子在饥饿中哭泣,闻着燃烧的血肉散发出的焦糊味,死神在空中狞笑,魔鬼在硝烟里面舞蹈,那些裴喜先前所认为的『乱世』,就像是孩童认为成人每天都在玩,都不用学习一样的可笑。